雪依然很大。被风吹起的漫天大雪,简直就像谁在空中撒下一把盐似的。想想前人谢安令子侄咏雪,那句“撒盐空中差可拟”,用来形容此时的雪,倒还真比“未若柳絮因风起”贴切呢。念及此,我微微一笑,摆弄着手中的象牙酒杯,挨着暖暖的红泥小火炉坐下,只想一心欣赏此时的雪景。
然而,思绪却不许我有这片刻的偷懒,只一恍惚间,这该死的思绪,又将我拉回了那个,我永生都不愿忆起的漫漫雪天。
正是在这同样的一个雪天,曾经的那个我,就是怀着牵挂与不舍,怀着对尘世深深的眷恋,怀着无尽的爱与切齿的恨,死在了他的怀中。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我会再次回来。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更没有人会想到,我回来,是带着目的回来的。
复仇的目的。
现在的我,叫徐惠,恐怕也能算是,太宗宫中最为得宠的妃子之一吧。
而曾经的那个我呢?那一缕冤魂,是否在昭陵中得以安息?
我究竟是谁?林佳敏?长孙皇后?还是现在的徐惠?三者都是吧。亦或是,我本就是在扮演历史所安排下的,三个不同角色罢了。
多么难演的一出戏啊。
只是不知,历史这个导演,为何偏偏选上我。
当初的我,或者说,曾经的长孙皇后,本该神不知鬼不觉的慢性中毒死去,让那些人的阴谋得逞。谁也没有想到,等我再次醒来,居然又发现自己回到了现代,植物人一样躺在医院之中。而最为奇妙的是,我的容貌,却与当初出车祸时全无改变。完全不像在宫中经过沧桑岁月的洗礼,过早的苍老的那个妇人。听说,出车祸后,我们宿舍四姐妹被人发现时,俱都昏迷不醒。如今,距离我们出车祸的那天,也仅过了23天。
23天。我在那遥远的唐王朝,不也正生活了23年么?
我的醒转,让小秋、牛茵和紫楠的家人看到了希望。这三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从出车祸到如今,还都一直植物人般的昏迷不醒。
——正在盛世唐朝逍遥自在的她们,如何会醒来呢?
想到此处,我嘴角泛起了冷笑。
既然回来了,就当那前尘旧事是一场梦吧。即便不愿,我也只得选择忘记。
然而,历史却不许我忘记。随身携带的那块翡翠挂坠,居然又在那样的偶然的情况下,硬生生地把我又拽回了这里。
很诡异,是不是?听起来,简直就像那些唬人的穿越小说。
然而,这样诡异的事,却当真被我碰见了。
说到底,还是前缘未了呵。
于是,化名徐惠,我再次走进了这,让我爱恨交织的皇宫。
得以入选进宫,对我来说,并不难。且不说我那出众远扬的才名,仅仅就凭我酷似先皇后的容貌,就足以让我成为他眼中的不二人选了。
至今还记得,那天,当我和那众多参选秀女站在他面前时,我心中的激动与感慨。几乎是拼命控制着自己,我才能忍住不落下眼泪。当他令我们抬起头时,我讶然地发现了他在这短短一年间,居然憔悴苍老得如此迅速。虽然我刻意保持着平静,但他,在看清我容貌的那一刹那,却是震惊激动得难以自持——这哪里像曾经那个叱咤风云的秦王,哪里像如今坐拥天下的天子,该有的震动呢。
当然,我也没有忽视,他身后的韦贵妃,那不安、恐惧与震动的表情。
表面上,虽是平静如水,我心底,却又漾起了冷笑。
入宫后,我才听说,这些年来,皇上选中的嫔妃,全都酷似先皇后。也罢,我本长了张大众脸,想找和我相象的人并不难。就连那早我一年进宫,虽在宫中默默无闻,我却久仰其大名的武才人,也是因一双与先皇后十分相似的眼睛而入选的。只是,当然了,却没有人像我,新晋的徐才人,这般“酷似”先皇后年轻时的模样。
何止是容貌酷似呢?就连我那说话的语调神情,都与先皇后如出一辙。要不是因为我在医院昏迷的那些天只能输液不能进食,而身体比之前消瘦了很多的话,心怀鬼胎的长孙无忌和韦贵妃等人,恐怕早已欲将我除之而后快了。
即便这样,我也要时时隐忍。至今,我都从来不肯在别人面前,唱先皇后曾经唱过的歌,吟先皇后曾经吟过的词。也不敢,在面对我日思夜想的孩子们时,流露出一点舐犊之情。
只有在独自面对他时,我才敢,稍稍放下些伪装。
或许是怜他,对那逝去的人的一片痴情?
当真是一片痴情啊。多少花样年华的少女,多少环肥燕瘦的美人,在他心中,还抵不上昔日那个容色渐衰的妇人一根头发的分量。
听那些老宫人说,自从先皇后逝去后,皇上就再也不近女色。虽然每年都从民间选酷似先皇后的女子进宫,他却也只是喜欢对着她们默默出神,追忆往事,从来不曾临幸过她们。
这恐怕,也就是为什么,在先皇后仙去之前,宫中常添皇子公主,而皇后仙去之后,除了那年,皇后的忌辰,他在大醉之后临幸了巢王妃杨氏,而使她怀上龙嗣外,宫中再无所出——按照史书记载,一直到他逝世,宫中,都再无所出。
巢王妃杨氏,那是元吉以前的妻子。必然,是长得很像我的。
念及此处,心中一阵疼痛。不知如今元吉的坟上,是已经生出了青草?
旁人都道皇上对先皇后的痴情感人至深,唯有我,在心底微微喟叹,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
无论如何,我还是回来了,虽然,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就是曾经的她。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虽对我多有恩宠,却也只是将我,看作长孙皇后的一个影子罢了。他爱的,说到底,还是昭陵里那一缕幽魂,而不是我这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虽然,我们其实是同一人。
这样,也好。活人向来争不过死人,何况,我又怎能与曾经的自己去竞争?更何况,此刻我的心意,也完全不在荣宠上。
我此行的第一个目的,是为了曾经的自己复仇。让那些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先皇后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血债,到底是要用血来偿的。
第二个目的,自然是看顾自己的几个早年失母,孤苦无依的孩子。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日日思念的母亲,其实就在他们身边。虽说他们的父亲对他们远比对一般皇子公主要宠爱得多,虽说他们的“舅父”长孙无忌还要靠他们做铺路石,自然也会看顾他们,但是,这也不排除后宫的其他嫔妃视他们为眼中钉。
或许,我心底深处,还藏着第三个目的么?或许,我依旧是撇不下,放不下皇上,等着跟他再续前缘么?
甩甩头,甩掉纷乱的思绪。窗外那雪,却是下得更加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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