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而下的雨不断倾洒,楚栖乐脚步虚浮,颤抖着拉拢单薄衣衫,跌撞撞地朝密林口走去。
“阿蛮,我们终于……”
话到刚出口便哑然,阿蛮再也不会叫她殿下,再也不会唠叨嘀咕,再也不会应她。
楚栖乐再也支撑不住,蜷缩着身子蹲下,发红眼眶落下的泪水与雨水交融。
细碎的啜泣声合着滴答雨声,淹没于林间,传入闲坐于参天榉树、晃悠着长腿举酒壶往嘴里送的男子耳边。
芳醇美酒入喉,驱散潮湿绵软的寒意,燕牧稷发出喟叹。
雨扑簌落在阔叶上,错落有致得像是悠扬宫曲,此刻若是能来只烤鸡,那真是绝妙。
燕牧稷发觉王弟与楚人有往来,故而答应赴燕副使邀约,好探查他们密谋之事。
未曾想行至楚地交界,副使以有要事需折返为由,匆匆撇下燕牧稷而去。
于是将计就计,放出要孤身闯荡秘林寻宝的消息,与暗卫藏匿于高枝,静待被王弟派来的刺客出现,好将其一网打尽。
只是刺客没见到,倒是碰见个哭哭啼啼的女子。
女子衣着寒素气息不稳,似不是习武之人,但燕牧稷没有掉以轻心,身旁剑曾离开半分。
毕竟战乱纷起诸国各自为政的年头,他堂堂燕国世子的命,可是值千金。有身怀异领的女刺客揭榜而起,也不足为奇,万不能大意!
他看了半晌,只见女子脚步虚浮,怎么都不像来取他狗命的刺客,倒更像是被意中人抛弃的怨女。
怨女哭得伤心,居然还掏出枚银针想要自我了断!
“又是个为情所伤的女子。”燕牧稷吞下葫芦里的最后一口酒,他醉剑公子怜香惜玉声名在外,最是见不得淑女伤心落泪。
燕牧稷起身,正欲潇洒跃下树,可由于身量太高起身是碰到上边树叶,被积在其上雨水淋了满头。
“我去……”燕牧稷被猝不及防的冰凉雨水一惊,脚下又因水打滑,幸好反应快,火速拔出腰佩剑,抵住树身减缓下落速度。
楚栖乐听到动静时便偷偷背手取下别在袖子上的银针,抬眸对上突然落下的陌生男子,握着银针的手却不断收紧。
“好巧呀,姑娘也来东芝林观赏雨景。”燕牧稷抹了把脸,露出自以为迷人的微笑道。
落树男举止莽撞粗糙,绝非霍乱训练有素的手下,就算是另找的刺客,行事风格也绝非如此。
思及于此,楚栖乐紧绷的神经松弛:“公子好雅兴。”
楚栖乐不着痕迹打量眼前人。发冠高挽,衣饰不是楚地样式,身侧的剑鞘鲜红剑绦耷拉,不是楚地刀身略微弯的苗刀。
是个轻浮滑舌外加嗜酒的浪荡子,楚栖乐当即做出判断。
只是,这浪子在暗藏危机的东芝林意欲何为?
与此同时,燕牧稷也打量着眼前女子。
面容病弱神情倔强,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布满伤痕,想来先前过得甚至凄惨,难怪始终捏着银针。
两人在雨中无声互相打量。
藏匿在树上的暗卫飞出颗石子,击中楚栖乐后颈,打破僵局。
“燕某路过此地——”
未等燕牧稷说完,女子仰面后倒,他赶忙接住女子。
“长鸣,你出手够快啊!”燕牧稷神情瞬变,截然不同先前闲适纨绔样,“不听命令行事,自行去矢意那领罚。”
*
破庙,潮湿的木柴在火焰中发噼里啪啦的声音。
寒深衣湿,燕牧稷脱下外衣搭在火堆旁的架子上。
见身旁女子衣服滴落水珠,想要帮她也烘烤衣物,脱去外衣见到其身上密麻伤痕时,手蓦然顿住。
帮她重新穿好衣物后,燕牧稷搬来放在旁的木枝围成圈,以便产生最大热烘干衣物。
燕牧稷坐在火堆旁,轻捻自女子手中抽出的银针,双眸深如寒潭。
脉象虚浮身中多种毒且不会武的弱女子,不怕密林内怪异毒物,不惧有歹人半道拦截,又怎么为情所困独自在雨夜哭泣?
追杀她的又是哪方势力?
正当他苦思时,庙外响起护卫暗号发出的鸟鸣声,燕牧稷将银针放回昏睡不醒女子身侧。
待燕牧稷迈步出庙,黑衣人随之出现,垂首行礼:“禀公子,林中有三具尸体,两男一女。”
“两名男子佩戴楚国禁卫军才会使用的双刃。一人脖颈处有个泛黑针孔,是被淬有毒的针类暗器所伤,另一个则是被斩断的蛇头咬噬,毒牙深入血肉,也是中毒而亡。”
“至于女子心口中刺,伤口是双刃刀所致。从她身上搜出这个。”
燕牧稷接过药瓶,里面还有两粒碧绿药丸,香味独特不明功效,但根据装药的瓷体瓶来看,药丸定然功效不凡。
“属下带领小队深入密林,发现诸多埋伏痕迹,魏然、方旭不甚中伤,属下已托人带他们去疗伤。”长鸣道。
燕牧稷远眺无边际的东芝密林,幽若寒星飞入眸子暗的深沉:“告诉副使安锡之,楚地风云多变波诡云谲,若不能尽地主之谊,让燕某领略楚地闻名的双刃剑,某自当上别处求剑道。”
“是。”长鸣点头后撤,没退几步却又突然止步。
“公子,这是在林中捡到的匕首。”
匕首通体亮润,刀柄处缠着灰缎。
燕牧稷接过匕首,朴素未经雕饰的刀身乍看稀松平常,可开刃平整一锤定型,两侧刃面分毫不差。
此类由名家锻制的精巧武器,定然有独特的印记。
果不其然,末端刻有几条线,组成一片极简的叶子。
楚国地处天极,推崇阴阳五行。楚民古朴,喜镂身。无论是左后肩上刺有青色枝叶,还是匕首暗纹,能刺家族纹章,此女定然是楚地贵女。
既是楚地贵女,又为何满身可怖伤痕?楚国禁军又怎会不识本国贵女?
她是被原本要埋伏自己的刺客误伤吗?
……
这女子出现得奇怪,身上谜团太多。
燕牧稷朝破庙内望去,女子仍昏迷不醒,由潮湿木材造就的火苗只剩下零星火花,看来得添点柴了。
不管她身份如何,是楚人无疑。
是楚人的话,总归是能套出点消息来。
“走之前随便打点野味过来。”燕牧稷道。
“最好再找两个瓦罐,还能煲个汤。”
“对了,捕鸽子与抓野鸡的时候,记得顺道采点蘑菇回来。”
正欲后撤执行命令的长鸣身形一顿,茫然地抬头望向燕牧稷。
只见,晨间清风吹拂燕牧稷素白衣袍,鲜红剑绦迎风微动,完全不似先前凌然逼人。
瞧这架势,长鸣便知,自家公子进入了状态,由督国世子无缝衔接为喜与佳人纠缠的醉剑公子。
长鸣无语:“此地既无外人,殿下何必如此敬业维持‘醉剑公子’名声。”
说是随便打点野味,倒是把物种圈定分明,还要瓦罐?这荒郊野外的,教他上哪里去寻?
“此言差矣,待佳人以君子之礼,是吾等应尽之义,岂是人前做戏?”燕牧稷迈着步子往破庙里走,声音缓缓传来,“限时一炷香。”
*
香炉充当器皿,嘟嘟冒着泡,盈盈肉香充斥着不大的破庙。
躺在火堆中央的楚栖乐虚汗频频,眉头紧锁,干裂惨白的嘴唇轻颤。灼热感遍布全身,肉香夹杂木头焦味,激起她回忆起不好往事:
火。滔天的大火蔓延整座王城。
硝烟味、肉焦味、血腥味盘旋于整个韩国。
……
楚栖乐骤然从噩梦中惊醒,这里没有战火,也没有霍乱,而是间破庙。
“你醒了。”耳边响起陌生男声。
素衣黑剑,是东芝林遇到的男子。当时虽耗尽体力临昏聩边缘,感官却尚未蒙蔽,分明是后颈处施来外力,才致使她晕过去,闭眼前眼尾扫到个自树窜下的黑影。
这男子是何居心?楚栖乐仔细端详起男子。
先前在密林天色昏暗未能看清男子面容,此时破庙内火柴光充盈,眼前人竟然与前世她被派去和亲的燕国世子长得一模一样!
燕王嫡子燕牧稷,字无忧。敢于诸国动荡年岁周游列国,求剑问道、视琼浆液如命,人称醉剑公子。
与韩国沉湎美色的公子华、赵国嗜血好斗的公子云承,被时人戏称为诸国“三奇公子”,世人只知他们出身显赫,却不知其真实身份均为诸侯王子。
难怪武器缠有鲜红剑绦,发冠是燕国样式,身边还跟有暗卫。
“这雨下得忒大,不过好在如今停了。”
“姑娘实在是幸运,若非传承先古遗风、心怀侠义的燕某路过,怕是性命堪虞……”
燕牧稷絮叨了诸多来时见闻,却从未得到回应。
回头一看,才发觉女子还沉浸在刚醒时的恍惚,讲的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饶是能言善道如燕牧稷,没人搭腔捧哏也会觉得无趣。
树枝削成的勺子来回搅动香炉里的鸽子汤,借此缓尴尬:“在下姓燕单字無,姑娘如何称呼?”
“姑娘?”燕牧稷见女子没个反应,不由得提高音量道。
楚栖乐从忖度男子来意中回过神来:“何事?”
燕牧稷:“……”
倒是会反客为主。
“叫我阿蛮就好,方才想事有些出神,还望公子海涵。”
楚栖乐半侧着微微欠身,这才发觉自己周围满是燃烧的木枝,难怪梦见火光滔天往事。
若非知道他真实身份,还真会被这张巧嘴哄骗,误以为是秉承先古遗风的君子。居然力行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点了一圈的木枝,给她烘干衣服驱赶风寒。
“阿蛮?野蛮生长,当真是个好名字。”这名字,她昨夜昏睡时唤了两次,没有人会在梦里叫自己名字。燕牧稷也不拆穿,谁叫他也是化名。
良苦用心总算被看见,燕牧稷放下手中搅动的木勺,继续践行君子之风:“我炖了鸽子汤,要阿蛮姑娘要不要尝尝?”
褪色且最外层漆剥落的香炉里是漂浮着些许黄色油沫,其间还有几朵看辨不清种类的菌类。
燕牧稷见女子久久不语,还以为她感动至极,毕竟哪个女子遇到如此英俊潇洒的救命恩人,还熬汤嘘寒问暖,谁能不动容?
对上她复杂神色的双眸时,信心满满的燕牧稷心中一咯噔,怎地反而蹙眉,似乎是……嫌弃?
女子的视线投向香炉,燕牧稷随之也看香炉。
香炉外壁满是剥落的漆体,手一碰不住往下掉煤屑。
燕牧稷嘶了口气,刚才满门心思扑在熬汤上,没注意香炉如此不经用,确实有点倒胃口。
但事权从急,荒郊野外哪里有瓦罐之类的炊具,好在给他翻出个香炉。
此香炉不仅洗了很多遍,还用煮沸的热水洗涤过,绝无吃坏肚子的可能!就在燕牧稷打算开口辩解,自己虽不讲究但也非随便之人时,女子率先开口:
“公子为何如此?”
“为何在汤中下毒?”
燕牧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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