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夏。
连日的梅雨把别墅的木窗浸得发潮，推开时一股霉味混着松针的清冽涌进来。路程蹲在画室的地板上，正用沈砚之的旧调色刀刮着画桌上的颜料痂——刀身是银质的，边缘被磨得圆润，刀柄缠着的深色丝线已经松脱了几缕，那是他去年秋天帮沈砚之重新缠过的。
刀尖碰到一块干结的赭石颜料，突然“咔嗒”一声，颜料痂剥落下来，露出下面藏着的字迹——是用钢笔尖刻的，浅浅的“程”字，笔画边缘还沾着点未刮净的镉黄，像颗半埋在土里的星。
路程的呼吸猛地顿住，指尖抚过那个字，冰凉的刀身仿佛瞬间有了温度。意识像被颜料痂裹着的字迹，一下跌回民国十六年的秋夜。
那天霞飞路的咖啡馆闭了门，沈砚之带他回了别墅画室。窗外下着小雨，梧桐叶被打湿后沉甸甸地垂着，画室里的煤油灯晕着暖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路程对着一幅未完成的松树写生发愁，笔尖总也调不出满意的暮色，沈砚之就坐在旁边，用这支调色刀帮他刮掉画纸上的败笔。
“别急，”沈砚之的指尖覆在他的手背上，带着调色刀的凉意，“暮色是渐变的，先铺钴蓝，再叠赭石，最后用刀背轻轻扫一层钛白，像蒙了层雾。”他握着路程的手，一点点刮开颜料，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月光。
路程盯着他的侧脸，灯光落在他耳尖的痣上，晕出圈浅淡的光晕。他突然开口：“沈先生，您的调色刀能借我用用吗？”
沈砚之抬眼笑了，眼下的浅纹格外柔和：“送你了。”他把调色刀递过来，指尖划过刀柄的丝线，“之前缠的线松了，等天晴了，我们一起换根新的。”
“真的？”路程攥着刀柄，心跳得飞快。
“当然。”沈砚之伸手，用指腹蹭了蹭他鼻尖沾到的颜料，“不过你得答应我，下次调颜料别太贪心，不然这刀又要帮你刮半天。”
那天后来，他们没换丝线，倒是用剩下的颜料在刀身刻了字。沈砚之先刻了个“砚”字，说“这是我的”，又握着路程的手刻了个“程”字，说“这是你的”。煤油灯的光晃着，两人的指尖碰在一起，颜料蹭在手上，像抹了层化不开的暖。
“沈先生，您看，两个字挨在一起呢。”路程举着调色刀，眼里的光比灯光还亮。
沈砚之望着他笑，没说话，只是伸手把他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的温度顺着发丝渗进皮肤里。窗外的雨还在下，松针敲打着玻璃，画室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颜料干燥的轻响。
“程程。”沈砚之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些，“等明年春天，我们用这把刀，一起画薰衣草田好不好？”
“好！”路程用力点头，把调色刀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一个永远不会过期的约定。
回忆里的暖意还没散尽，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大，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路程猛地回神，画室里依旧空荡荡的，煤油灯早就没了油，只有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画桌上积了一小滩，刚好漫过那个“程”字，把颜料的痕迹泡得发花。
“沈先生？”他对着空画室喊了一声，声音被雨声吞没。手里的调色刀凉得刺骨，刀柄的丝线又松了几缕，像要散架的样子。他突然想起去年秋天的约定，赶紧找了根从沈砚之旧长衫上拆下来的浅灰丝线，笨拙地缠着刀柄——手指抖得厉害，线总也缠不整齐，好几次都掉在地上。
“您看，我在换丝线了。”他对着调色刀轻声说，眼泪掉在丝线上，把浅灰色晕成了深灰，“可您怎么还不回来？您说要一起缠的，您说要一起画薰衣草田的……”
他把缠好的调色刀放在画桌上，和那支断了的镉黄颜料、铁盒摆在一起。雨还在下，松针的清冽混着霉味飘进来，落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路程趴在画桌上，看着那个被雨水泡花的“程”字，突然觉得沈砚之就站在身边，正用指腹蹭他的鼻尖，笑着说：“缠得真丑，等天晴了我帮你重新弄。”
“好啊。”他哽咽着回应，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带着雨水的空气。可他不气馁，把脸埋在臂弯里，指尖还攥着那把调色刀——刀身的凉意里，好像还留着沈砚之指尖的余温，留着民国十六年秋夜的灯光，留着那个关于春天的约定。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才停。阳光透过湿漉漉的窗，照在画桌上，把调色刀的银身映得发亮。路程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趴在画纸上，脸上还带着泪痕，而那把调色刀的刀柄上，浅灰丝线缠得整整齐齐，像有人夜里来过，帮他完成了未竟的事。
他拿起调色刀，指尖抚过整齐的丝线，突然笑了，眼里闪着细碎的光。“我就知道您没走。”他对着空画室轻声说，“您看，丝线换好了，等天晴了，我们就画薰衣草田。”
窗外的松树在阳光下舒展着新叶，松针上的水珠滚落下来，砸在石板路上，像谁轻轻的应答。路程把调色刀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又拿起那支银杆钢笔，在画纸上画了起来——画的是薰衣草田，紫色的花海漫到天边，花田里站着两个人，手里握着同一把调色刀，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永远不会落幕的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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