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春。
上海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霞飞路的梧桐枝桠上冒出了嫩黄的芽,风里带着点潮湿的暖意,却吹不散路程心里的寒。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浅灰长衫,每天都会沿着霞飞路走一遍,从街头的钟表店走到街尾的咖啡馆,脚步慢悠悠的,像在找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找。
今天他又站在了那家老钟表店前。黄铜招牌被春雨洗得发亮,门口的铜铃还挂在原来的地方,风一吹就叮当作响,和他第一次在这里画画时一模一样。路程从怀里掏出个炭笔,蹲在路边,在随身携带的废纸上画了起来——他没画钟表店,只画了个站在梧桐树下的身影,长衫的褶皱、耳后的碎发,甚至肩头上那点想象的光,都细细勾勒着,像要把记忆里的人从纸里描出来。
“先生,您又在这儿画画啊?”卖花的小姑娘提着篮子走过,递给他一朵白菊,“上次您说这花好看,今天特意给您留的。”
路程接过花,指尖碰了碰花瓣,凉丝丝的。他没说话,只是把花放在画纸旁,继续画着。小姑娘看他半天没动静,又说:“先生,您画的这个人,我好像见过——去年秋天,我在这儿见过个穿黑呢西装的先生,和您画的一模一样呢。”
“你见过他?”路程突然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像死灰里溅起的火星,“他在哪儿?你什么时候见的?”
小姑娘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就……就去年秋天啊,他站在您现在的位置,看您画画呢。后来我就没见过了。”
路程的眼神又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他低下头,手指在画纸上反复摩挲着那个身影,指尖的炭灰蹭在纸上,把长衫的颜色晕得更深了。“他走了。”他轻声说,声音很轻,像要被风吹走,“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提着篮子走了。路边的电车叮叮地驶过,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把路程的思绪拉回去年的秋天——那天秋阳正好,沈砚之站在梧桐树下,笑着看他画画,肩头落着碎金似的光,连耳后的碎发都沾着暖意。
他把画纸撕下来,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那里还装着沈砚之送的梧桐叶、写的纸条,还有那两张画。梧桐叶已经脆得不能碰,他却每天都带在身上,像揣着件稀世珍宝。
走到慈安画社时,他发现画社的门已经关了,门板上贴着张泛黄的告示,写着“因故停业”。他伸手推了推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面积了层薄灰,画架倒在地上,墙上的画都被取走了,只剩下几个空荡荡的钉子,像留在墙上的伤疤。
路程走进去,站在原来挂江南水乡水彩画的地方,想起去年雨天,沈砚之在这里帮他推荐工作,周社长说“这张肖像画活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杆钢笔,笔帽上的缠枝莲纹样还很清晰,却再也没有机会用它写教案了——圣约翰大学的美术楼早就换了□□,他的名字,像从未在那里出现过一样。
“沈先生,您看,画社关门了。”他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画社开口,声音很轻,像在和身边的人说话,“我们以后,再也不能来这里看画展了。”
空气里只有灰尘落在地上的声音,没有回应。路程却好像听见了沈砚之的声音,清润的,带着点笑意:“没关系,我们可以去别墅看松树,春天松树该长新叶了。”
他猛地转身,以为能看见沈砚之站在门口,穿着浅灰色长衫,袖口挽着,手里拿着本书。可门口只有空荡荡的走廊,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地上的画纸沙沙作响,像谁在轻轻翻页。
从画社出来,他又去了城郊的别墅。铁门上的蔷薇藤已经爬满了门柱,开着零星的粉花,却没人再打理。他隔着铁门往里看,院子里的老松树还在,枝繁叶茂,树下的藤椅倒在地上,藤条断了几根,像被遗弃的旧物。
“沈先生,松树长新叶了。”他趴在铁门上,对着里面轻声说,“您说过,春天要陪我在这里画画的,您怎么还不来?”
风里传来松针晃动的声音,像是回应,又像叹息。路程从怀里掏出那幅松树下的肖像,展开贴在铁门上——画里的沈砚之坐在藤椅上,阳光落在肩头,和眼前的松树重叠在一起,像沈砚之真的坐在那里,等着他过去。
“您看,我把画带来了。”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画纸上的沈砚之,“您说过,这幅画很好看,比您本人好看。您没骗我,真的很好看。”
路过的农夫看见他,停下脚步劝道:“先生,别在这儿待着了,这别墅的主人去年冬天就没了,听说……是犯了事儿被抓了,您再在这儿待着,会惹麻烦的。”
“他没事。”路程突然很激动,把画纸紧紧抱在怀里,“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会回来的,他说过要陪我看松树开花的!”
农夫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路程还趴在铁门上,对着里面的松树说话,说他在南京的日子,说秦淮河的灯船,说报摊老板的话,像在跟沈砚之汇报这些日子的经历,又像在说服自己,沈砚之只是暂时离开。
直到夕阳西下,他才慢慢离开别墅,往回走。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有提着菜篮的妇人,有放学回家的孩子,有挽着胳膊散步的情侣,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只有他,像个局外人,走在人群里,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回到小阁楼时,天色已经暗了。他把那幅肖像挂在床头,又从包袱里拿出沈砚之送的怀表——怀表的指针还在走,比标准时间快两分钟,他一直没调,总觉得这样就能离沈砚之近一点。他坐在桌前,拿起银杆钢笔,在废纸上一遍遍地写“砚之”,钢笔出水很流畅,墨色均匀,可写着写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落在纸上,把“砚之”两个字晕得模糊不清。
“沈先生,我想您了。”他对着画纸上的沈砚之轻声说,“您回来好不好?我不画画了,我跟您去任何地方,只要您回来。”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画纸上,把沈砚之的侧影照得格外柔和。路程看着画纸,突然觉得沈砚之的嘴角好像动了动,像在笑,又像在说话。他凑过去,把耳朵贴在画纸上,好像能听见沈砚之的声音,清润的,带着点暖意:“阿程,我在呢。”
他笑了,伸手摸了摸画纸上的沈砚之,指尖触到的是粗糙的纸,却好像摸到了沈砚之的脸颊,温温的,带着熟悉的气息。“我就知道您没走。”他轻声说,眼里满是笑意,像个找到糖的孩子,“您等着,我明天再去买蟹壳黄,您最喜欢吃的那种,刚出炉的,酥皮簌簌掉的那种。”
他把钢笔放在画纸上,又把那片梧桐叶拿出来,放在钢笔旁边——叶子已经脆得像纸,他却小心地用手护着,怕风把它吹碎。然后他躺在床.上,看着床头的肖像,嘴角带着笑意,慢慢闭上眼睛——他好像看见沈砚之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幅炭笔画,笑着对他说:“程程,我们明天去霞飞路写生好不好?秋阳正好,梧桐叶该黄了。”
阁楼外的风声渐渐小了,月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的脸上,把他的笑容照得格外柔和。楼下的客栈老板听见他在说话,声音轻轻的,带着笑意,忍不住叹了口气——自从去年冬天从监狱回来,程先生就常常这样,对着空屋子说话,对着画纸笑,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走不出来了。
老板不知道,路程的世界里,从来就没少过沈砚之。那些回忆,那些承诺,那些温暖的片段,像颗颗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长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把他困在里面,再也不愿意出来。他还不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脱离现实,正在朝着“疯”的边缘慢慢走去——他以为的陪伴,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他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月光渐渐西斜,落在画纸上。画里的沈砚之坐在松树下,阳光正好,春风不燥,像个永远不会破碎的梦。而现实里的路程,正抱着这个梦,在寂静的春夜里,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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