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聚集到远处一位阿婆身上,他看了很久,但是那位阿婆始终都没注意到他。
她摘了一朵大红色的花,花瓣六片,阔大舒展,通体正红,边缘略卷,中间的花芯是黄色的。她双手捧着它,指尖轻轻摩挲花瓣,看上去很是喜欢。她侧过脸,将花凑近,放在右耳上,对着河水照了照,发出一声轻笑,片刻后,又把花取下,抬手将花插在发髻旁。
要不是她曾转过头来,不然单看背影,他只会以为是个貌美的年轻姑娘。
那位阿婆上了岁数,尤其她那张脸,满是岁月的痕迹,许是寿命将至、进阶无望。
修炼后几乎不可能通过长相辨别出年龄,长相往往具有欺骗性。因为人骨子里都是爱美的,只要修为到一定程度,大家都会或多或少丢弃自己对样貌的不满之处,换上自己认为的漂亮模样。但这“换上的”总会露出些识别度,因为大家的审美都大差不差。
往难听说,他已经很少没见到这么老的人了。
她面庞的肤色是褐色且干燥的土地,土地上有很多崩裂的痕迹,密密麻麻的,像蛛网一般爬在一起,那双陷在其中的眼睛透着无助和迷茫,眼白浑浊,眼睛彻底没了光亮,在她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生命的气息。
他承认自己是有偏见的,没看到她长相之前,他就想嘲笑那位姑娘,刻板印象里,年轻姑娘从不喜欢这种很俗气的大红花。看到之后,心里的疑惑压下去了,转而却升腾起恐惧和酸涩,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每个姑娘都爱美,无论年纪多少,自爱从无年龄的界限。
他跟着那位阿婆来到村子里。
在她们汀兰,女子会自己做一些手工品,最多的就是刺绣。她们会做成小样小样的,手帕大的一块,这些可以直接拼接在衣裳上,缝在枕顶上……几乎每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就会开始学着长辈的模样,开始自己制作绣花鞋,开始学习祖祖辈辈的生存技能。
村口有很多和她一般年岁的阿婆,她们早就开始摆摊了,瞧见他来,脸上荡起层层笑意。她们说话很讨人欢喜,前一个夸他“风姿卓然”,后一个就赶着夸他“比画里的人儿还精神”。
筱岚这人特别不经夸,一受赞就飘得没边。
他在这个阿婆摊位上买了几个香囊,又去另一个摊位上买了几块手帕,甚至连绣着鸳鸯的床单和被面都买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到些什么……
抱着一堆东西,突然一瞥,就望见刚才那位阿婆拐进一条小巷子里。汀兰屋子建得很密集,很多户人家会挤在一起,中间只留了条够两三人走的窄道,而且这些窄道还歪七扭八的,一不小心人就会绕晕。窄道一旁有一条专门用来排水的小沟,有孩童在里面玩耍。
那阿婆腿脚很利索,走得特别快。他跟上去就是想瞧瞧她家,想看看幸福是什么感觉。
她家到了。
门不高,他要是不低头能直接撞上门楣,门上贴着秦琼和尉迟恭,用来驱邪避鬼。他跟得不光彩,也没好意思直接登门拜访。
阿婆刚进家门没多久,就又来了位中年男子,看上去比那位阿婆小很多,想必是他的儿子……门轴吱呀一声后,里头就“哐当”一声脆响,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的声音。房檐下的燕子被惊得扑棱棱飞起,在半空盘旋两圈,又重新落回巢边。
这摔碎声仿佛是提前的预警。隔壁院传来几声极轻的咒骂,不太听得懂她们说些什么,但绝对不友好。紧接着,左右邻居不断响起关门声和关窗声,一层又一层,好像他们已经习以为常,铁定心不想管她家破事。
不知怎的,他们吵了起来,怒骂声中还夹杂着男子的呵斥声,里头女子的哭嚎越发凄厉。暴戾全堵在屋子里,但又漏出些碎渣,扎得人心里难受。筱岚心里纠结,怕做了好事还被骂,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索性就往回走,耳不听为静。
往回走的路上,他听到很多议论声。
“我就说外头的野男人没一个好的,喊她不要出去,不要出去,她偏偏要出去鬼混……”
“我们汀兰有什么不好?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下来的,每家都很幸福,全族的人都会守护着你。”
“她表弟倒了八辈子霉了。”
“啊么……”
“千百年就出了她这一个离谱的。”
她们声音很难辨识,但七零八凑也能听懂个大概。只是,怎么越听越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突然,身旁像风一般地掠过一个人,沟里玩水的几个孩童被这动静惊得大叫,手里的水花溅了一身。
是个女子。她光着脚狂奔,单薄的衣衫在风里晃荡,怀里紧紧抱着个婴儿,像是遭了歹事,失了身又受了惊。
跑起来布料是贴身上的,从侧面看,画面移动模糊,但她身材十分丰腴。但从背后看过去,她却像被吸干似的,像块干枯的木板。
不对,遭了!
他认出来了,那人就是他跟了一路的“阿婆”,也就是刚才她们议论之人。
因为过于关注她的面庞,完全忽略了她手臂、脖颈的肤色。
怎会如此?
他不管不顾地追着女子跑去,像极了想继续施暴的无良匹夫。
“这个外来人要多管闲事?”“估计是……他的模样不错,也不知道是便宜了哪家姑娘……”“白天,村里头男人少,为了安全还是离他们远一点。”旁边又有几个人在议论着,丝毫不嫌热闹大。
那位女子跑得很快,很快就来到刚才的河边。她刚想把手中的婴儿浸入水中,右手手臂就被突然冒出来的一只手用力攥住,与此同时,婴儿也被夺去。
“你究竟是谁?竟敢杀人!”
筱岚顺势向上一提,将女子的手臂扭到身后,女子猝不及防,单膝跪倒在地,头却执拗地扬着,不肯低下。她的面庞和身子极其不搭,看过去很是恐惧,让他想后退,但要是把她当做邪祟之物来处理,就能很好地克服心理障碍。
“你是喜欢我?这么关心我?所有人都看热闹,唯独你赶了过来。”她开口时声音放得柔软,尾音拖得长长的,甜到发齁。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杀人?老实交代你的目的!”筱岚将她的手臂又掰得往后收了收,把她当做犯人来审。
女子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疼得整个人下意识往后躺去。她的衣衫本就松垮,此刻随身形拉伸瞬间滑落大半,胸前的曲线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筱岚的瞳孔猛地一缩,立刻转头看向别处,手上的力道下意识松了几分,“你赶紧拉一拉!”
来的人越发多了,其中有位好心的大娘朝他们走来,筱岚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刚才的行为受到谴责,结果不仅没有,她还让他少管闲事。
她怕他听不懂,特意放慢速度:“外来人,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都瞧不起她吗?这个姑娘家很放荡,违背我们汀兰的规矩,天天跑出去瞎混,外面的青楼没有她没去过的。”
“但……你们不是母系部落吗?按理说不应该保护她吗?”筱岚试探性说道。
那女子一听,变得很激动,她猛地一震,用手指着筱岚对着那位大娘大骂:“你听听,他一个男的都知道我们女的要相互护着女的,就是你们这些搅屎棍,我费尽心思想去外面闯一闯,争一争,到你们嘴里面就成了逛青楼的浪荡疯子。我跟你说,还有你们……”
她又用手指了环在外面凑热闹的人,“我承认,我在外面确实遇见很多坏男人,但是,在外谋生期间,没有一个男的为难我,没有一个!相反,为难我的全是我们女人。我都搞不明白了……凭什么我们本来就低人一等,女的还要相互为难!”
筱岚彻底松了她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没进来之前在外面听了很多关于汀兰的故事,感觉真心不错,怎么还有这么大的矛盾……
“我们没保护你?你让我们怎么保护你?”
“保护?就是把我的脸弄成这个鬼样子?我都害怕我自己!”
“那还不是为你好,只要你变丑,你才不会去出卖自己的身子!”
“谁跟你说我出卖过我的身子?”
“这需要说吗?你要什么我们这里没有,需要你甘冒大险去外面?你图的不就是找个会用仙法的男人!”
河面上又起雾了,一朵接一朵的小白花绽放开来,她们的声音好像小了很多……
筱岚看不清前面,但是耳旁却能清楚听到她们拉扯的打斗声以及嘴里的谩骂声。
“贬低我的是女的,折磨我的还是女的,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男的活着是争名、争利、争钱,我们女的活着就是掐来掐去,就为了点屁事,你们就要审问我,拷问我。你们只会说‘女的了解女的’,‘我们非常清楚你这么做的目的’,但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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