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祖父拄着竹杖立在门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都听见了。”祖父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与姑姑姑父三人具是一惊。
罢了,终是瞒不住,也不应瞒,我思索片刻,便膝行至祖父跟前。
“孙儿本欲待父亲灵柩归杭后...”我的声音哽住了,“但见祖父年高,忧思过甚...”
祖父突然用竹杖重重顿地,惊得供桌上的长明灯一阵摇曳。
“糊涂!”他内力一动,朝着棺木盖子挥掌,棺木纹丝不动,他叹了口气,“我老了,开不动棺了,但我李家儿郎,岂能死得不明不白?”
姑父连忙上前搀扶,却见祖父已挽起衣袖,挥起了长枪。他七十多岁的人,抡起兵器时却像回到了沙场。棺盖移开的刹那,我们再次见到了父亲。
祖父掀起覆于父亲面上的白布,俯身检视父亲的面容。
姑姑本不欲我去看,我却偏凑上前去,要将父亲的遗容死死记在心里。
我永远记得父亲的遗容,和祖父那时的眼神。
“好...好得很...”我祖父一代老将,面对万千敌军亦不改色,如今却声音发颤。
灵堂外一阵惊雷,随后大雨扑簌簌地落下,他解下自己的狐裘盖在父亲身上。
“我的儿啊......”他最后理了理父亲的衣领,“爹会为你讨回公道。”
...
可祖父老了,也累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为李家、为父亲讨回公道。
一年后,祖父便驾鹤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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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死在秋天。
全国各地都来了人吊唁,乌央乌央的,素车白马塞满了门前的路,有从其他地方来杭的李氏族人,有须发皆白的老卒,有远道而来的故旧门生,也有身着官服、神情矜持的朝廷使者,往常只有几个老仆的小院第一次如此热闹。
那年我十三岁,母亲身体不好,便由我和姑母操持起祖父的后事。
我与姑母一身重孝,纸钱焚烧的灰烬在潮湿的空气里打着旋,粘在孝服上,姑母低声指点着仆役们奉茶、引路、回礼,我则捧着一方素白麻布,为每一位上前行礼的宾客回礼。
俯身、叩首,再起身,动作滞涩而麻木。
灵堂里人声混杂着哀哭、诵经和低语。我听见几个老将在角落里喟叹:“老帅这一走,李家...怕是真的要散了。”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我是习武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朝廷使者,发现他们的脸看似沉痛、实则带着审视,心底那点因祖父骤然离世而生的茫然无措,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寒凉取代。
即便我的亲人与我生死两隔,但我李家族人众多,李氏的门楣,绝不会倒。
棺椁停在正堂中央。三日后便是大殓。姑母强撑着精神,指挥着仆役们将一件件祖父生前喜爱的物件放入棺中。
“等等。”姑母从一个紫檀木匣底层,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用杏黄色锦缎仔细包裹的文书。
锦缎的颜色在满室素白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当众展开,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里,转头对我低声道:“宁儿,随我来。”
姑母引着我来到祖父生前独居的书房。这里反而成了整座宅邸最安静的地方,屋内陈设依旧。姑母走到书案后祖父常坐的那张宽大圈椅旁,将手中那卷文书放在书案上。
“这是你祖父留给陛下的遗表,他走前几日,曾独自在此坐了半宿,不许任何人打扰。便是在写这个。”
“宁儿。”姑母郑重地执起我手,“这遗表里的话,你祖父定是思虑了千万遍。有些事,有些话,或许你此刻不懂,但你要记住,这是他老人家用尽最后的心力,为你,为我们李家,辟出的一条道。
这遗表呈上去,李氏一门三百年的显赫,便算是彻底交还朝廷了。从此,我们是生是死,是荣是辱,便只系于你一人了。”
书房里静得可怕。
我未开遗表,只是将它收入袖中:“姑母,祖父临终前曾对我道,为国、为民、为天下计,可我也时常自问,若有鲲鹏之力,扶摇万里,自然愿效先贤大庇天下寒士。可若我只是池中一尾鱼呢?若我只想守着这一方小小的莲叶,看荷花开落,听檐下雨声,如此,是不是太怯懦了?”
话音落下,姑母脸上骤然掠过惊诧,随后是满眼的心疼。
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门外一声极轻的叩响打断。
书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钱祈站在门外廊下,一身素色麻衣,臂缠麻布,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
我去京城后不久,表哥便也推荐钱祈去山阴的一所学堂读书,这些年来我与他书信未停,大到天南海北,小到衣食住行闲话家常,都会互相分享。
去年带着父亲遗体归杭后,我曾与他短暂地见过一面。只是葬礼后未及叙旧,他便又匆匆返回山阴。
父亲死后,我母亲和祖父的心气都渐渐消下去,我所接管的临湖小筑也逢遭变故,便无暇写信。只是常常会收到他寄来的信和小物件,说些在山阴的奇闻趣事、偶尔编些志怪话本给我逗我开心。
前几日我祖父病重,他得知消息匆匆赶回杭州。
一年未见,他褪去了几分孩童的稚气,轮廓清朗。
“婶婶,晏宁。”他的声音带着赶路的疲惫,“并非有意偷听。方才管家说寻婶婶商议明日大殓仪程,我见门未关严...这才听到你们的话。”
恰好门外老管家唤走了姑母,姑母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她便离开了书房,经过钱祈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钱祈走了进来,雨水的气息随之涌入。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隔着一张书案看着我:“晏宁,你何时怯懦过。池鱼又如何?莲叶又如何?若那是你想过的日子,便是这世上顶好顶自在的日子。”
他微微倾身,无比真挚道:“祖父临走前,曾召我至榻前。他说,他一生纵横疆场,所求不过是河清海晏,家国安宁。可李家男儿...”钱祈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水光更甚,“李家男儿已尽付沙场。他唯一放不下的,是你。他说,若你不愿背负这沉重的甲胄。他也为你选了一条平安喜乐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祖父问我,可愿护你一生安稳?我答,此心所愿,万死莫辞。”
我此刻才知,祖父未将遗表交给任何人,便是让我选。
少年的爱慕如此直白滚烫,我从未见过他这般认真的眼神,可我怯懦,我无法抵抗他这般赤诚而热烈的眼睛,便匆匆逃离了书房。
...
出殡那日,天色阴沉,云层低低压着江面。白幡引路,纸钱纷飞如雪片,送灵的队伍从老宅大门一直延伸到江畔码头。
姑母走在灵柩前,我与表哥一身重孝,一左一右跟在姑母半步之后,钱祈也一身素服,臂缠宽麻,走在我身侧。八名曾随祖父出生入死的旧部,抬着那具巨大的黑漆棺椁,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棺木上覆盖着祖父当年在军中用过的那面帅旗。
队伍行至长街,两侧挤满了自发来送祖父最后一程的百姓和各方吊唁者。无数道目光落在我们身上。
“那是钱家的二郎君?”
“一个孙女一个外孙走在前头,但钱二公子怎地也站到那里去了?”
“钱家是杭城大族,根基深厚,与李家又是姻亲,门当户对,如此怕是钱李两家的孙辈又要结秦晋之好了。”
“老帅临了临了,还在为孙辈铺路,看来李家姑娘后半生有靠了...”
“天可怜见,李家满门忠烈,总算留了这点血脉,有老帅安排,有夫家庇护,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我不喜被人议论,却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便快步上前,紧贴着姑姑走,钱祈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便在拐弯处走到了表哥的身边。
码头边,灵船已备好。棺椁在号子声中被抬上船板。人群肃立哀戚。
我在纷乱人群边缘看到了卢复。前些日子他代表卢家来到杭州吊唁,姿态低调。
素服无华,临水玉树。
灵船离岸,人群松动散去。钱礼和钱祈被几位耆老围住。我朝着柳树下走去。
“宁儿。”赵家表哥赵芾拉住我,“昨日父亲的信刚到,这次卢家是带着圣谕来的,你小心应对。”
“圣谕?”
“这一年你住在临湖小筑,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祖父和父亲让我过阵子再跟你说的,如今这里人多口杂我也不便跟你细讲。”
我朝卢复望去,隔着水汽与喧嚣,他的目光平静落在我身上,清冷又遥远。
“我会小心应对的。”我拍拍赵芾表哥的手示意放心,便径直朝卢复走去。
站定在他面前几步之遥,江风卷起他素白衣袂,带来冷月松雪般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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