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故地

我缓了片刻,问女子:“他是何时……病逝的?”

女子想了想,有些不太确定地说:“好像已经有些日子了……大概有两月有余?”

两月有余。我拳头捏得咯吱响。

一个月前,他还在与我通信。原来那些信件不是出于他之手?是托人写的,还是提前准备好的?

他骗我?

我正待再问,一张口,泪水却先一步涌出来。我想问他是什么时候染上了肺疾,他自己又是何时察觉;想问他生前有没有向别人说起过我,有没有盼望我回来看他;想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直骗我……

我问不出口,我泣不成声。

我发觉自我来人间,我一直在学着告别,我遇到的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开,再也不回来。不论是死于战场的鱼渊,还是医者不自医的孟尧光。

我谢过了这位女子,她带着担忧的眼神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待她走后,我便化作了白狐,三两下爬上了墙,咬破了窗纸,钻进了我曾经熟悉无比的房间。

所有东西都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吸入肺中,让我喉管作痒。这是我曾住过的房间,屋内的摆设丝毫未变,仿佛一直等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默默站了一会,下了楼梯,到一楼大厅转了一圈,看见所有处理药材的器皿都被收拾在角落。我站在占据一整面墙的药柜前,拉开一个个小抽屉,里面已经全部空了,只有几只小虫见了光,仓惶地爬进深处。

我去了后院。无人打理的草木茂盛地生长着,水井旁的石板裂开了缝。舀水的木桶挂上蛛丝,通往后山的小径落满了竹叶。

我在后院枯坐了一整日,觉得自己像一株枯萎的草。周边的植物都乱糟糟的、生机盎然地长到那么高,我独自凋零委落。

天色变暗时,我找来一把锄头,在后院挖出一个深坑。我找到一块纱布,把姜延的桂花簪、符遇的图腾玉佩、鱼渊的小玉佛小心地包好,放进了坑底。最后我拿出贺平楚的弓,抚摸了一遍其上涂着金漆的我的姓名,把它放在了小包裹边。

我把它们一起埋了。

借着月光,我继续连夜出奔。天地悠悠,没人收留我了,只余下一个地方还能去。

我依循着记忆,在荒原上奔跑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最初的那棵老槐树。它已经很老了,不知生长了几百年。但它还记得我,我再度站在它树冠下,抚上它的树干时,它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这人间的百年光景里也生出一些神识,记得曾有一只狐于它之下栖息。

我趴在树下,沉睡过去。

我很累、很累了。我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涂山谈竹不再与我有瓜葛,我是个既不知来处也不知归途的闲妖。丢掉百年记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未尝不是天命,我不小心记起来了,便该顺应天命,再度将它们遗忘。

我变得极度嗜睡,钻进树根的缝隙里,不分昼夜地沉眠。有时实在睡不着,我会在原野上走一走。还有很多时候,我只是坐在树下发呆。

鸟雀、松鼠、野兔,有一些见我见得多了,对我十分好奇,有时我坐在树下,它们会凑上来打量我,我就任它们打量,视若无物。就连鸟儿站在我腰上啄我的毛,我都能趴着安然酣睡。

我觉得自己像是突然间苍老了许多,再也跑不动、跳不动了。

妖的寿命到底有多长呢?我到现在才终于明白符念说的话,明白什么叫作“活都要活得不耐烦”。但我其实也并未有多么不耐烦,我只是觉得日子索然无味,寡淡无趣,只是在一日日的沉寂中消磨冗长的时间。

有一日,我自一场不知消磨了几天几夜的睡眠中醒来,恍然间发现,整个原野上竟开满了一种不知名的小花。它们的茎干细细的,随风飘摇,看上去很脆弱,但花瓣却五颜六色,异常缤纷。

也是在那一日,符遇符念来找我了。

隔着很远的距离,我就听见有人在叫着“言攸”,一个我许久未听到、甚至开始觉得陌生的名字。我一回头,就看到了他们。

我抖了抖毛,化作人形,站了起来,他们也走到了我面前。

他们二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又许久未与人交谈,一时竟适应不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符遇看出了我的窘态,拍了拍我的肩,说:“我们路过西南,便去了绵上镇,几经打听,得知了孟大夫的事情……节哀。”

我沉默不语,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符念盯着老槐树看了片刻,视线转回我身上,没问什么,只伸了个懒腰,说:“这地方风景甚好啊,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比在乌糟糟的人堆里不知要好上多少。”

我这才找回些熟悉的感觉,一时自在了不少,笑着回道:“……是啊,风景甚好。”

我环视四周,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不能像之前约好的那样,请你们喝酒了。”

“这有何难?”符念伸出胳膊搭上我的肩,唇角一勾,“就近找个镇子,买上二两不就行了?”

说走就走,我们便寻了离这处最近的一个小镇,找到一家高扬着酒旗的酒肆,围着矮桌坐下来。

符念熟门熟路地叫了几坛酒,还点了几份下酒菜,这些东西很快就全部端上了桌。揭开封口,坛中飘出酒香,醇厚绵长。

尽管每次喝酒我都容易控制不住自己,露出一些原形,但此时我已不想再顾及那么多,端起碗就喝了一大口,多少带了些不醉不归的意思。人说“借酒浇愁”,又说“举杯消愁愁更愁”,也不知哪个是真话,一试便知。

只是一口咽下去时还是有些被呛住,一连咳嗽好几下,憋得脸上发红。符念笑着给我再次满上,说:“喝慢点,要多少有多少。”

我莫名觉得高兴,也笑了起来,撑着符念的肩,提前说好:“待会我喝醉了,还要麻烦你们跑一趟,把我扔回那棵树下去,免得我发起酒疯来把别人吓着了。”

符念端起碗和我干杯:“好说,顺道的事。”

符遇坐在对面,姿态娴静地饮一口酒,轻轻放下碗,微微一笑,问我:“以后就住在那儿了?”

我说:“是啊,那儿风景好嘛。”

符念接话道:“别的都好,就是没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比较难办。暴雨天不好受吧?狐狸毛是不是都淋湿了?”

我满不在乎:“淋湿了,等到天晴找个地方晒一晒就好了,不打紧。”

符遇还是在对面微微笑着,说:“你若喜欢,便是最好。”

有那么一瞬,我有些想哭。他们一句话不提京城,也不说让我回孟尧光的房子里住,只与我谈天喝酒,仿佛从前种种从未发生,仿佛我们是多年好友,在此度过寻常午后。

也有那么一瞬,我生出与他们一同天南地北游历的念头。荒原好是好,它大到可以装下一切,身处其间,可以把心中所有杂念都摈弃。

可多少是有些太寂寞了。飞禽走兽都不懂人语,不会说话,只沉默着自我眼前掠过。长此以往,我怕是会丧失言语的能力。

这个念头在我心头打转,几经肺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刹在了舌尖。

符遇和符念是曾走过五湖四海的,行过许多善事,想必在妖界也是声名赫赫,我如今却是什么都不懂,跟着他们也只能是做个累赘。就算他们不嫌弃我,我也良心不安。

罢了,寂寞便寂寞吧。至少眼前还有酒可饮,待他们二人走后,我又可借着这鲜活记忆活过许多个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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