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记住,只谈画作,不要打扰她的清静,也不要提及沈家的其他事,更不要让她知道我的身份有任何异常。”她不想让那个清冷如兰的女子,卷入沈家的纷争和她的秘密中。
沈福心中了然,连忙应道:“是,少爷,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安排,定不会让少爷失望。”他跟着沈如澜多年,深知她性情冷淡,极少对陌生人这般关照,尤其是女子。这位苏姑娘,显然在少爷心中,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几日后,莲花巷,苏家小院里。
苏墨卿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张药方,眉头紧紧蹙着。
这是父亲苏文远的新药方,是她昨日去扬州城里最好的“仁心堂”请李大夫开的。
李大夫说,父亲的病不能再拖,必须用些名贵药材调理,否则会伤及根本。
可药方上的几味药材——人参、当归、阿胶,每一样都价格不菲,加起来需要三两银子。
家中的存银早已用完,上次卖画的二两银子,只够买些普通药材和日常嚼用,如今连一两银子都凑不出来。
她看着躺在床上咳嗽的父亲,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开始在心里盘算,哪些邻居或许能暂借一些银子。
巷口的张婶人很好,上次父亲生病,她还送过一碗鸡汤;隔壁的王大爷是个木匠,平日里也常帮她家修修补补。可他们都是普通人家,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借钱?
就在她愁眉不展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笃笃笃”,很轻,却很有节奏。
苏墨卿愣了一下,这个时候会是谁?
她走到院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看到门外站着一位穿着灰布长衫、面容沉稳的老仆,手里捧着一个锦盒和一份请柬。
她认出,这位是沈府的老仆,前几日在“墨香斋”外,就是他跟在那位沈少爷身边。
“苏姑娘,”沈福看到苏墨卿,连忙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老奴是沈府的沈福,奉我家少爷之命,前来拜访姑娘。”
他递过手中的请柬和锦盒,“我家少爷甚爱姑娘的画艺,近日府中新修缮了一座园子,欲以书画点缀,特命老奴前来,想请姑娘绘制一批花鸟、山水小品。这是所需题材、尺寸的清单,还有预付的定金。我家少爷说,姑娘匠心独运,可自行斟酌题材和风格,不必拘泥于清单。”
苏墨卿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二十锭足色的纹银,每锭五两,加起来足足一百两!
这远超市面上书画的润笔费,足够她支付父亲所有的药费,还能剩下不少钱给父亲买些营养品。
她又打开请柬,里面的清单上列着需要绘制的画作——两幅山水、三幅花鸟,尺寸从三尺到五尺不等,要求很清晰,却没有限制她的创作自由,甚至还写着“可依姑娘心意增减题材”。
这哪里是简单的购买画作,分明是雪中送炭的知遇之恩。
苏墨卿心中震动,眼眶微微发热。
她不明白,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沈少爷,为何会对她如此关照。是真的欣赏她的画艺,还是有其他原因?
“沈公子……太破费了。”苏墨卿声音有些哽咽,她握着锦盒的手微微颤抖,“墨卿技艺浅薄,恐难承此厚托,辜负沈公子的期望。”她下意识地想推拒,这份酬劳太过丰厚,让她有些不安。
沈福温和地笑了笑,语气诚恳:“姑娘过谦了。我家少爷极少如此盛赞他人的画艺,那日在‘墨香斋’见了姑娘的《墨兰图》,回来后还特意与我说起,称姑娘的画‘有古人风骨,无半分俗气’。这定金是少爷特意吩咐的,姑娘不必推辞,就当是少爷对姑娘画艺的认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一事,少爷说,府中藏书阁藏有不少前人画谱真迹,像《宣和画谱》《芥子园画传》的初刻本都有,姑娘若在创作上需要参考,可随时前往。藏书阁位于外院东侧,独立一隅,平日除了洒扫的仆役,极少有人往来,清静得很。阁中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姑娘若嫌家中不便,也可在那里作画,省得来回奔波。”
邀请她进入沈府?苏墨卿心下一紧。沈家是扬州数一数二的盐商世家,门第显赫,而她只是个家道中落的“罪臣之女”,孤身女子频繁出入巨富之家,传出去难免会引人非议,于礼不合。
见她迟疑,沈福连忙解释:“姑娘不必顾虑。少爷知道姑娘的心思,特意交代过,藏书阁有单独的侧门可供出入,不必经过内院,不会与沈家女眷碰面。而且少爷事务繁忙,除非姑娘有需要,否则绝不会轻易打扰。姑娘只需安心作画,其他的事,老奴会安排妥当。”
话说到这份上,沈福的语气周到体贴,处处为她考量,拒绝反而显得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小家子气。
苏墨卿低头看着手中的锦盒,里面的纹银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父亲的救命钱;而沈府藏书阁里的画谱真迹,更是她梦寐以求的学习机会——那些孤本画谱,寻常画师连见一面都难,更别说细细研读。
对家中困境的忧虑,对可观润笔的急需,以及对艺术的真切渴望,最终压过了她心中的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对着沈福敛衽一礼,语气坚定:“如此,便多谢沈公子的关照。墨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公子所托。”
沈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连忙侧身让开:“姑娘客气了。若姑娘方便,明日便可前往沈府,老奴会在府外接应。”
送走沈福,苏墨卿回到屋内,将一百两纹银小心地收进木箱的夹层里,又把清单和请柬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她走到床边,看着父亲熟睡的脸庞,轻轻握住他的手——父亲的手冰凉,却带着熟悉的温度。
“爹,”她轻声呢喃,“我们有救了。您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可苏墨卿的心里,却像是照进了一缕阳光,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翌日清晨,雨终于停了。
天空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扬州的街巷上,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淡淡的光泽。
苏墨卿换了一身干净的淡蓝色布裙,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依旧用那根素银簪子挽着,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她常用的几支画笔和一方砚台——虽然沈福说阁中一应俱全,但她还是习惯用自己的东西。
沈府的大门位于东关街最繁华的地段,朱漆大门高达丈余,门楼上“世笃忠贞”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侧的石狮子威严矗立,门口站着两名身着青衣的护卫,神色肃穆,透着一股豪门世家的威仪。
苏墨卿站在门口,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布包。
就在这时,沈福快步从门内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苏姑娘,你来了。跟老奴来吧,我带您去藏书阁。”他引着苏墨卿从侧门进入沈府,避开了正门的喧嚣。
走进沈府,苏墨卿才真正体会到“豪门”二字的含义。
院内假山叠翠,流水潺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每一处都透着精致。
脚下的青石板路铺得平整光滑,两旁种着名贵的花木,有开得正艳的牡丹,有姿态优雅的兰花,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清新宜人。
仆从们穿着统一的服饰,见了沈福,都恭敬地行礼,却没有丝毫多余的好奇,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苏墨卿跟在沈福身后,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周围的景致,心里暗暗惊叹——这样的富贵荣华,与她家小院的清贫,简直是云泥之别。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沈福停在一座朱漆小楼前:“苏姑娘,这就是藏书阁了。”
苏墨卿抬头望去,这座藏书阁共有三层,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门楣上挂着一块“万卷楼”的匾额,字体苍劲有力,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
阁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种着几株翠竹,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清雅。
沈福推开门,引苏墨卿进入阁内。
阁中宽敞明亮,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落在一排排书架上。
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再到各类杂记、画谱,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靠窗的位置设有一张宽大的画案,案上摆放着上好的宣纸、各色颜料、大小湖笔,还有一方雕工精致的端砚,砚台里的墨已经研好,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姑娘,您看这里还满意吗?若是缺什么,尽管跟老奴说。”沈福问道。
苏墨卿走到画案前,轻轻抚摸着光滑的宣纸,心里满是欢喜:“这里很好,多谢沈管家费心了。”
“姑娘客气了。”沈福笑着说,“老奴就在阁外候着,姑娘若有需要,喊一声便可。”说完,他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苏墨卿独自留在藏书阁里,先是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画谱。
《宣和画谱》的初刻本,纸张已经泛黄,却保存得极为完好;《芥子园画传》的彩印本,色彩依旧鲜艳,每一幅图都绘制得极为精细;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孤本画谱,上面记载着许多早已失传的笔法和技巧,让她看得如痴如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到画案前,铺开宣纸,拿起一支湖笔,蘸了些淡墨,开始构思画作。
她今日想画一幅《春雨江南图》,描绘雨后江南的清新景致——这是她昨日在路上想好的,也是她最擅长的题材。
她提笔蘸墨,笔尖落在宣纸上,轻轻勾勒出远山的轮廓。
墨色浓淡相宜,线条流畅自然,很快,一座朦胧的远山便出现在纸上。
就在她准备蘸取花青,为远山上色时,阁门被轻轻推开了。
苏墨卿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多画了一道墨痕。她抬头望去,只见沈如澜走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晴色的宁绸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淡雅的竹叶纹,没有戴瓜皮帽,乌黑的长辫用一根玉带束着,垂在背后。少了些商场上的锐利和官场上的客套,多了几分闲适的书卷气,让他原本清俊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温润。
“苏姑娘,抱歉,打扰你了。”沈如澜看到她笔下的墨痕,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我只是路过,见阁门开着,便进来看看。”
苏墨卿连忙起身行礼:“沈公子客气了。是墨卿自己不小心。”
“姑娘不必多礼。”沈如澜走到书架旁,取下一本《十竹斋画谱》,递到苏墨卿面前,“此谱刊印精良,尤其是在花卉翎毛的设色和构图上,颇有独到之处,姑娘若画花鸟,或许能从中得到些启发。”
苏墨卿接过画谱,轻轻翻开,只见里面的花卉栩栩如生,色彩搭配巧妙,笔法细腻精湛,让她眼前一亮:“多谢公子,这本画谱对我帮助很大。”
“姑娘喜欢就好。”沈如澜微微一笑,将画谱放在画案旁的几案上,然后走到离画案不远不近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坐下,拿起自己带来的一卷《昭明文选》,“姑娘继续作画吧,我在此处看会儿书,不会打扰你。”
她没有离开,也没有过多地与苏墨卿交谈,仿佛真的只是换个清静的地方看书。
苏墨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到画案前,继续作画。起初,她有些紧张,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笔触也有些僵硬。可渐渐地,她发现沈如澜的目光虽然偶尔会落在她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轻浮和审视,只有纯粹的欣赏,反而让她静下心来,沉浸在创作之中。
偶尔,她会对着画作轻声自语,比如“这里的墨色是不是太重了”“这朵花的姿态好像不够自然”。
每当这时,沈如澜若恰好听到,便会放下手中的书,给出一两句极为精辟的见解。
“远山的墨色可以再淡些,用‘破墨法’晕染,更能体现雨后远山的朦胧之感。”
“这朵荷花的花瓣,可借鉴《十竹斋画谱》里的‘没骨法’,不勾勒轮廓,直接用色彩渲染,会更显灵动。”
他的建议总能切中要害,让苏墨卿茅塞顿开。她没想到,这位出身盐商世家的“公子”,不仅懂画,而且懂得极深,对各种绘画技巧和流派都了如指掌,甚至比一些专业的画师还要精通。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间便到了正午。
苏墨卿放下画笔,看着眼前的《春雨江南图》,满意地笑了。
画中的江南,远山含黛,近水含烟,岸边的柳树抽出新芽,桃花盛开,还有一叶扁舟在水面上缓缓划过,意境悠远,清新淡雅。
她正想向沈如澜请教几句,却不小心手肘碰到了旁边的水盂。“哎呀!”
清水顿时泼洒出来,晕湿了画纸右下角刚画好的一角海棠。
苏墨卿顿时慌了神,这可是她画了一上午的心血!她手忙脚乱地想拿起宣纸,用衣袖去吸干水渍。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微凉,力道却很稳,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急,越擦越花。”沈如澜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语气沉着,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迅速走到书架旁,取过一叠干燥的宣纸,铺在被水浸湿的区域,然后用干净的毛笔轻轻吸走多余的墨渍,动作熟练灵巧,没有让水渍进一步扩散。
靠得近了,苏墨卿能闻到沈如澜身上极淡的冷冽清香,那是一种不同于脂粉香和熏香的味道,混合着书墨的气息,清新好闻。她甚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像两把小扇子,还有他光洁无须的下颌,皮肤细腻得不像男子。
“还好,颜色未深。”沈如澜仔细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抬起头看向苏墨卿,“待画纸干透,用浅粉色稍作晕染,将水渍的痕迹转化为海棠花瓣上的露珠,或许能化瑕疵为特殊效果,让画面更添几分灵动。”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苏墨卿的手腕,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她轻咳一声,转过身,避开苏墨卿的目光:“失礼了。”
苏墨卿的心跳得飞快,脸颊发烫,她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是墨卿自己不小心,多谢公子帮忙。”
阁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的墨香似乎也变得浓郁起来。
恰在此时,阁外传来沈福的声音:“少爷,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说江宁曹府有回帖到了,老夫人请您即刻去松涛苑一趟。”
沈如澜神色一正,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她转过身,看向苏墨卿,语气恢复如常:“苏姑娘,府中有急事,我需先行一步。你……”
“公子请忙,墨卿也该回去了。”苏墨卿连忙说道,她正好也想借此机会缓解眼下的尴尬。
沈如澜点点头,目光落在画案上的《春雨江南图》上,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姑娘的画很出色。明日若方便,可继续来此作画。”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让沈福备车送你回去吧,路上安全些。”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苏墨卿没有推辞,轻声道:“多谢公子。”
离开沈府时,苏墨卿坐在马车里,心绪纷乱。那位“沈少爷”的雪中送炭、对绘画的深刻见解、举止间的守礼克制,还有方才那瞬间的慌乱和靠近时的清冽气息,像一颗颗石子,投进她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她不明白,沈如澜为何会对她如此关照。是真的欣赏她的画艺,还是有其他原因?这份疑惑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她心头。可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也在悄然滋生——她发现,自己竟有些期待明日与他的再次相见。
马车缓缓驶过扬州的街巷,阳光洒在车帘上,温暖而柔和。
苏墨卿轻轻掀开一角车帘,看着外面热闹的市井景象,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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