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坏天气

清晨六点,太阳未出,天色灰蓝。

因源观内,一个跛脚道士正跌跌撞撞地前奔。越是慌张,他跌倒的次数便越多。

离三清殿只有一步之遥,他又跌在殿前石阶上。

顾不得额头上流血的伤口,他一边磕头,一边手脚并用地往殿内爬,面上涕泗横流,和血污交织在一起,扭曲腌臜。

“神仙真人,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救我……救我!”

空荡观中,无神仙低语。只有一道清冷的声音,带着笑意从他背后飘来:“祂们救不了你。”

道士不敢回头,死闭着眼,颤-抖的双手合十,狠命磕头祈祷。

那人的声音近了,就在他耳边,如一条蛇缠入他的耳朵:“你不如求求我,说不定我能慈悲为怀,给你个痛快。”

他打了个哆嗦,接着感觉到有人扯住他的头,迫使他仰面,睁开被血污糊住的眼睛。

一个女人。淡色五官,墨发如瀑,一双眼睛亮得像野兽,正俯视着他。

冬夜,她却赤脚,穿条单薄白裙,沾满飞溅血迹,恰似地狱修罗。

道士张了张嘴,极度惊恐之下说不出任何话。

她“啧”一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求啊,怎么不求?要我帮你?”

不等回答,她扯住男人的头,一下又一下地磕在灰石台阶上。

直到男人奄奄一息,呜咽声都发不出来,她才停手。

“这就不行了?”她俯身下去,瘪了瘪嘴,“好没意思,看来你也没多诚心想活。”

她嫌恶地松开手,男人像滩烂泥软在三清殿前。

手中已被染红的刀刃闪过寒光,她最后扭头,看了眼香火缭绕间,隐去面容的神仙。

她笑起来,灿若红莲,“可千万别怪我啊,都是他自找的。”

刀尖落下,血光四溅。

*

“卡!!”监视器前的副导站起来,满意地鼓掌,“两位老师,这遍状态很好,咱们休息一下,再保一条啊。”

守在一边的小助理等他话说完,立刻拿着大衣走上前去,披在于鲤身上。

“姐,演得太牛了,我看入迷了都。先去取暖器那边坐会儿补补妆吧,别冻着了啊。”

于鲤不急不慢地穿好大衣,套上小助理递过来的靴子,手里握住暖宝,挪到一棵歪脖子树下休息。

化妆师拥过来擦她脸上的血浆,她半仰起脸配合。

经纪人吕蒹葭打完私人电话,和副导交流完,走到她身边,顺手把吸管杯递给她,“补充下水分。”

她接过杯子,盯着吕蒹葭看。

许蒹葭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于鲤摇头,嘬了一口温水,说:“你明天不用来了。等下一条戏过了,我给你发个红包放个假,回家过年去吧。”

“鲤姐,你在说什么啊?”吕蒹葭皱着眉头,“就算你要开我,也得等后天去淮京试完镜了……”

“我自己能去。也可以让小助理陪着,她是淮京本地人,我出差,她回家,方便。”

“可是……”

“行了。”于鲤把杯子放下,抽纸擦了下吸管上的唇膏。

“今天是大年初一,你都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再不回去,你爸妈得给演艺圈bot投稿,说我压榨员工没人性了。”

脸上的血浆擦得差不多了,化妆师拿出粉饼给于鲤补妆。

于鲤拿过化妆师手里的粉饼盒子,将内置镜调转方向,朝向愣住的吕蒹葭,“喏,走之前先补个妆。”

她竖起根手指,自眼下滑过去模拟白色泪痕,“记得把你那破粉底给丢了,一点都不防水。”

*

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雪,副导决定借个雪景,下条的拍摄时间全看天意。

等了半个小时还没动静,天幕一角已经微微亮。

于鲤起身在广场上了柱香,又跪在三清殿里拜了拜,请慈航真人保佑她,今天能顺利把《难鸣》补拍的戏份都过完。

拜完,于鲤准备起身,余光瞥见身侧蒲团上跪着个剧组的小姑娘,正在虔诚地摇签筒。

她偏过头去问小助理,“这儿还能求签呢?”

“当然啦,因源观本身就是个正经道观。只是最近在修缮,没对外开放,只有艺术创作需求之类的可以申请入内,不然平时人可多了。”

“很灵?”

小助理神神秘秘拉着于鲤,“灵,特别是问姻缘。姐,你要不要也求个,问问今年能不能结婚什么的?”

她知道于鲤有男友。

于鲤不算什么流量艺人,二十岁时偶然客串电影角色,开刃作便大火。角色虽小,却也让她借光成功入圈,如今已是她做演员的第五年。

五年来,她成功饰演了不少深/入人心的角色,但大多是同一类型,少有突破,一直不温不火。

她出道伊始就有男友,但谁都不知道具体是哪位。

有谣言揣测也许不是男友是金主,立马有人反驳——就于鲤这个资源情况,怎么看也不像背后有资本。

也有人笑,哎呀,她不是一直都神秘得很,出道这么多年了,除了她自己说的父母双亡,还有谁了解一星半点她的家庭情况吗?

围绕着于鲤的话题总是蒙着一层雾。她也像这香火供桌后的神像一般,在飘飘绕绕的雾气中,让人不看清真容。

于鲤在蒲团上重新跪下,打算求一签。

倒也不是被小助理的话说动,只是好奇心作祟。她拿着朱红的签筒,上面刻几个鎏金大字:一事一签,心诚则灵。

签筒摇晃,沙沙声中,她的思绪飘远。

问什么好。事业?健康?还是财富?

总之不会是姻缘。她想起自己的男友,心中忧闷。她不会和他结婚的,就连交往也完全是个错误。

究竟求什么呢?她生命里有什么无论如何也解不开,需要上天垂怜指点迷津的事吗?

脑海中霎时闪过一张十几岁少年的脸。圆眼鸦睫,高鼻红唇,笑起来鼻尖上的痣生动地浮动,像一颗游离在银河外的暗星。

……江柏舟。

于鲤晃签筒的手一顿,一根朱漆竹签从倾斜的签筒里径直掉了出来,砸到蒲团上,犹如一只跳离湖面,在岸上搁浅的鱼。

她怔怔地看着那根签,没说话。

小助理在一旁晃了晃她的肩膀,“姐,于鲤姐。签已经掉出来了,你记住上面的标号,去旁边取对应的纸签就行。”

于鲤“哦”一声,如梦初醒,起身去右手边拿了纸签,又找一旁的道士解签。

年长的道士师傅接过她手里的签扫了眼,问:“求的哪方面?问的什么问题?”

于鲤面色复杂,语焉不详地回:“……姻缘。”

道士研究几秒,用手指在签文上点点,“坎坷多,阻碍多,想要修成正果得努力。”

她沉默一阵,问:“不是上上吉吗?”

“缘分是。但结果未定,能走到哪一步,全看自己。”道士把签又推回到她面前,“命,也是会变的。”

命。今天下不下雪,是命。和一个人能不能再相遇,也是命。

出了三清殿,雪还没下。于鲤在因源观里逛起来,七拐八拐,走到了一道挂满仙鹤灯笼的拱桥前。

她突然想起某年,也是大年初一。

那时她还在小,还住在南川,还和江柏舟是朋友。

南川冬天不下雪,过年大半铺子关门,她实在无聊,叫他陪她出门逛灯会。

偌大的公园冷冷清清,他们一组一组艺术花灯看过去。逛累了,最后在莲花仙鹤灯面前歇脚。

她抱怨:“灯会也不像电视上说的那么热闹嘛,我们还不如去逛菜市场。”

江柏舟呛她:“你也知道是灯会,大白天没开灯,只有你突发奇想来逛。”

她叉着腰,“好心好意邀请你,还成我的错了?你不说点新年快乐之类的祝福语就算了,净给我添堵。”

她生了一路的闷气,直到最后,江柏舟给她买了个金鱼花灯才哄好。

她还记得他说:“这是你的灯,你想让它什么时候亮,它就什么时候亮,白天也行。”

“小鱼,新年快乐。往后每年,我都第一时间和你说新年快乐,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

那个金鱼花灯,后来去哪儿了?它亮起来是什么样子,她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的事太多太混乱,很多关系都被改变,承诺也早已不作数。

于鲤从兜里掏出那张纸签,默念上面的签文。

野渡横舟自漂泊,孽海惊澜觅前尘。

三生桥上旧精魂,此生必得再相逢。

一阵冷风吹过,手指抖动,轻薄的签文顺着风飘到拱桥之上。

她快走几步,预备弯腰去捡。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从桥的另一头过来,拾起那张签文,递给她。

“你东西掉了。”

一部电影开头,绝不会先拍主角的脸。它会顺着一些别的东西,缓缓移动,仿佛需要给回忆留出缓冲的空间。

像现在。从捏着签文的修长手指,看到灰色羊绒大衣的袖口,再是脖子上深蓝色的围巾。

最后,由一颗鼻尖痣上移,撞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在那一瞬间。

就在那一瞬间。她等待了很久的雪,终于悄然无息地落了下来。

*许蒹葭更名为吕蒹葭,不然和剧中剧人物不太好区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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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姻缘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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