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将近,京中愈发热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太后同昆将军也赶在春闱之前带着陶王回来了。
此次山东赈灾中,陶王的所作所为获得了不少百姓的夸赞。
当地更是有不少官员接连上疏,要为陶王和太后娘娘请功,连带着请求为先陶王追赠封号。
这一举,自然又引起了朝中一番腥风血雨。
以梁纲为首的阉党连声附和,甚至还提议让先陶王入主太庙,气得刑部尚书程国泰当场就要与他干架。
至于以萧锵为首的崇正党,有礼部尚书季无忧坐镇。季尚书不答应,先陶王改封号入太庙的事就绝无可能。
故而每逢早朝,两派的人都会因此斗得不可开交。直至季无忧和岳渊峙被任命为会试的主考官,此事才告一段落。
不过这个情景,傅谊倒是乐见其成。
底下群臣这么一闹,倒是把他入世庙嗣的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也没人再叫嚣着逼他改认生父了。
不过,傅谊也真没胆让自己的父亲入主太庙。
本朝太庙一共就只供奉九个席位,已经算违了历代王制,毕竟按照礼法,太庙中最多供奉七个皇帝的牌位。
这七个牌位中,开国之君的牌位要一直供奉着,其余六个位置则需“亲尽则祧”。
“亲尽”即别的皇帝要是想入主太庙,就要将与其血脉关系最远的皇帝从太庙里挪出来,安排到姚庙。
至于琝朝太庙这多出来的两个牌位,是太/祖为了将高祖也拉入太庙,这才将席位增加至九位。
到傅谊这一代,九个牌位早已各自有主。
傅谊若是想将先陶王移入太庙,要么学着太/祖一般再增加个牌位,要么就将与之血脉关系最远的皇帝给除去。
高/祖太/祖自然是万万动不得的,成/祖也不行,况且傅谊自个儿也是成/祖这一脉的,若是动了这位的牌位,后面的皇帝该如何自处?
傅谊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更何况他也没太/祖那般的功绩,敢于大手一挥直接增加牌位。
娘也同他说了,自己的性子跟父亲可谓是一脉相传,若是这样也敢入太庙,父子俩不得被地下的列祖列宗骂死?
傅谊还是很听劝的,但还是想给亲爹谋个好名声。
他在文官发怒的边缘小心反复试探,最终给先陶王追赠了几个像模像样却又不是那么僭越的称号,又祭祀一番。
当晚,傅谊就梦见了自己那位已经不太记得清面容的爹。
先陶王看见自己儿子长这么大,很是欣慰,赞扬声不绝于耳。
他嘱托了傅谊几句要听娘的话,照顾好弟弟一类的措辞,顺带着还不忘警告傅谊以后少偷点上贡用的橘子。
先陶王声色俱厉地表示他在阴间都没得吃了,不然就要托梦向澜语告状,吓得傅谊一下子就醒了。
傅谊醒后,总觉得殿内有股若隐若现的春桔香。
还未等他过问,黄保就颠颠地凑过来,说是宋司直从林家茶楼那订购的茶叶和时鲜已经到了,现就摆在殿外。
黄保神采飞扬,说他从宫中听到了不少秘闻,诸如主子自打小就爱吃橘子,恨不得一年四季都要吃。有时吃不到就开始大哭大闹,免不了被太后娘娘教训。
先陶王心疼儿子,故而就总是偷偷地拜托宫中负责采买的太监捎一些回来。
然后将年幼的小世子抱在膝头,一瓣一瓣地将橘子剥下,耐心撕掉上面的橘络,边哄边喂。
不过介于陶王喂得太多导致傅谊上了火,父子俩不免一同被岳澜语痛批一通,双双领罚。
傅谊听后愣了愣,而后吩咐下人拿几个春桔去祭奠父亲,留下的几个则让黄保去请陶王傅谦过来一起吃。
黄保的伤恢复得很好,如今已没什么大碍。
一是宋徽猷弄来的药确实很好用,二是掌印太监张乾对他多有照拂。
张乾认了黄保做干儿子,于是乎就让他也进了司礼监,不时提点他如何伺候主子万岁爷。
毕竟张乾也是头一次见到,在宫中混了这么久还如此不堪的小宦官。
贴身伺候过先太子和万岁爷,结果到现在还是这么笨手笨脚,简直就是在丢他们司礼监的脸!
不过也正是有了张爷的亲自教导,黄保愈发懂事,偶尔也能为傅谊分忧了。
待黄保走后,傅谊立马掀了装着时鲜的盖子。
里面竟然有他先前在金陵想吃的野菜,还有封书信,隐隐有股檀香味儿。
傅谊愕然,没想到这是云梵寄来的。
他本以为这也是林老板所送的货物。
信中话不多,像是与他唠家常般,没有刻意的恭敬与疏离,似乎仍还把傅谊当作那位在金陵玩乐的小世子。
傅谊瞧着瞧着,望了望手边那堆野菜,鼻子有些发酸。
此人还记得先前自己随口说过的话,这是他未曾想到的。
身为帝王,奢望他人真心相待似乎已经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宋穆安算一个,但自乾清宫走水那晚,傅谊就不敢再随意召他进宫,生怕自己又一不小心做错什么事又连累到旁人,甚至是宋大人。
京察在即,他不想他们被御史们抓到把柄,一纸奏章弹劾上去,落个“不谨”“浮躁”的判决。
只是不知为何,宋徽猷最近看起来很忙。
不光是他,大理寺的人都很忙碌,似乎是忙着查抄销毁《京华日钞》《四书五经大全》之类的科举用书。
毕竟科举将至,这类书籍一下子涌入街市轮番售卖,也不足为奇。
没过多久,傅谦匆匆赶来了。
傅谊正打算让他随便拿些吃吃,没想到傅谦却是一直不肯接受,连声说着“请陛下恕罪”。
傅谊很是奇怪,就问他可是去山东的时候被人欺负了?
小陶王头连声否认,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翼善冠上的两翼也跟着一晃一晃,看起来活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傅谦小声道,没有人欺负他,只是他看到了好多被饿死的百姓,很是心痛。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问傅谊,皇兄您知不知道,就算朝廷费劲心思弄了那么多银子去赈灾买粮,可下发到百姓手中时每人只能轮到一碗稀粥。
或许那根本就算不得粥,只是悬着几粒大米的清水。
他还说,母后都在让昆将军去帮她当了首饰,愁得整晚都睡不着觉。
夜里母后还会梦到父王,父王也在劝她,回京后就把陶王府那一屋子宝贝拿出去当了换银子。
父王说他早就死了,根本就不在乎那些东西,他只想他封地里的百姓过得好一点。
傅谦不知道母后是怎么想的,只觉她看着一日比一日憔悴。
傅谦还问傅谊,陛下可知鲁王?就是封地也在山东的一位郡王。
他和母后初到山东时,就歇脚在鲁王府上。
鲁王和当地的官员请他们一起看花灯,享佳肴,喝了许多许多的酒。
他们一边喝一边赞颂着陛下的如天之德,说是山东百姓能得到救济,全仰仗于陛下的一片拳拳爱民之心。
散席后,有个官员喝晕了头去后园散心,讲了一路的胡话,全被傅谦给听到了。
那位官员很是庆幸自己是在山东任职,有皇帝的庇荫,还能在鲁王府吃香的喝辣的。
虽然比起江南老爷们还是差了不少,不过尚还可以。不像山西那,连宗室都没有好日子过。
就比如说那个山西怀仁王府,因朝廷积欠禄粮数年,导致他年逾三十都没有婚配。【1】
有的藩王更可怜,自己的儿子因为上不了金册玉碟,连名字都没有。请求起名的折子一直被王府官压着,送不到宗人府。
就算他们想出去乞讨也不行,毕竟太/祖爷立了规矩,就算饿死也不能出去讨饭。
更何况藩王不得私自离开封地,就藩的二王也不能相见,藩王子女不得为官,王府官也不得改任地方。
傅谊听了很是沉默。
他从来没有听百官这么上奏过。
所有人通通都在跟他要钱,可国库里也没有钱,他到底要上哪去弄银子?
傅谦听后也低着头,许久不出声。
傅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弟弟的神色,见他神色郁郁,不知是在忧心山东的百姓,还是山西的宗室,亦或是日后就藩后的情形。
傅谊的心中也不太好受,便喊来内臣令御膳监做份米糖给陶王。
然而傅谦却是紧接着问了句多少钱。
来者对曰八两。
八两,这让傅谦大吃一惊。
他请求傅谊同意让黄保拿把剪子和秤,剪个一钱的银子到街市上去买。
半个时辰后,黄保捧着一盒米糖回来了。
傅谦将它分给兄长和黄保,自己也吃了点,笑笑:
“此宁须八两耶?”【2】
然而傅谊是丝毫也笑不出来。
他皱着张脸,一点点,若有所思地啃着米糖。
殿内,从南洋运来的香料在铜狮纹双耳三足香炉内焚烧着。
轻烟迤逦升起,绕过描金的彩漆拔步床,银制的六棱花鸟壶,隐匿在贝母屏风上由七彩螺钿镶嵌而成的花草树木当中。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般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头一次,傅谊觉得这香味儿委实重了些。
他喊黄保打开窗子,同傅谦站在一边透气。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俩人的衣袍簌簌作响,倒是驱散了几分香料带来的厚重气息。
傅谊开口发文:“你可知,八两银子是多少?”
傅谦垂下脑袋,不卑不亢回道:“回陛下,是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
【1】:引用自嘉靖四十年(1561年)二月癸丑,代府奉国将军朱聪浸等人以禄粮积欠数年,诣阙自陈,全面讲述了山西宗室成员的凄苦情形:“臣等身系封城,动作有禁,无产可鬻,无人可依,数日之中,曾不一食,老幼嗷嗷,艰难万状:有年逾三十而不能婚配,有举露十年而不得殡埋,有行乞市井,有佣作民间,有流移他乡,有饿死道路。名虽宗室,苦甚穷民,俯地仰天,无门控诉。请下所司,将积逋禄米共二十二秊(年)清查催补,使父母妻子得沾一饱。冒罪而死,亦所甘心。”
【2】:引用自严有禧《漱华随笔》:上一日欲食米糖,内臣奏令御膳监制进,问一料所费,对曰八两。上以银三钱令赴市买之,须臾捧一盒至。上分给各皇子、公主,笑日:“此宁须八两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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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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