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靳炳话音刚落,周遭顿时多了不少叹息声。
就连傅谊也怔了怔神。
他也未曾想过,卢点雪的身世竟是这般命途多舛。
难怪赵除佞在说出“无父无君,弃国弃家”那句话后,巧言善辩的她沉默了那么久。
傅谊心中不免愧疚起来,更是下定决心以后要重用此人。
然而有的人却不以为意。
梁纲冷嗤一声,嘲讽道:“都二十岁了还不嫁人,怕不是没人要吧?也是,就凭她这家境,能去大户人家里当个丫头就算不错了。”
“咦,那怎么没见梁御史在年至弱冠的时候连中三元?若我没记错,梁御史当时可是足足考了三次才中的进士啊。”
魏与归故作惊讶状,不经意间又把梁纲气了个半死不活。
“天子脚下,她都敢女扮男装欺瞒皇上,眼中还有没有王法!可见是在金陵念书时就没学好,尽习得些龌龊手段。”
“梁御史这话就不太对了,”萧藩也出了面,据理力争道,“江南服妖之风盛行,此乃不争的事实。纵算朝廷皆有定制,民间尚还僭越无涯。女扮男装又如何?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如此骇人听闻,金陵六部就不管管?”
“嗯嗯嗯,梁御史所言极是,等你去日后金陵养老,或者被贬过去了再管也不迟啊。”
“你——!”
就在梁纲与几人斗嘴之时,唯有宋骥脸色煞白,急切问道:
“卢点雪是怎么招的?北镇抚司可有用刑——”
“宋寺卿,陛下还未治她的罪,何来用刑这一说?”
沈金炳略带深意地瞥了一眼宋骥,止住宋骥接下来的话,而后目光定定望向傅谊,等待着皇上发话。
傅谊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回到朝中百官的身上,唏嘘道,
“此女身世如此坎坷,若是我朕再治她个欺君之罪,岂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陛下万万不可作如是想。”
又是梁纲率先跳出来反对。
不过这一次,不仅有魏与归,还有昆将军和别的武将文官站出来为卢点雪说话。
其中不少还是当初在琼林宴上质疑过她,并与之进行辩论的人。
“诸位可别忘了,那罪女卢氏是谁的门生。”
梁纲意味深长地道出这么一句话。
看似轻飘飘的,实则却挑明了最关键的一点。
魏与归不免神色一凛。
梁纲这话没说错。
卢点雪女扮男装的事在陛下眼里可大可小,可她老师李卓吾的罪名早已是板上钉钉的。
先皇亲口宣判的“敢倡乱道,惑世诬名”之罪,还下令厂卫南下金陵去抓的人。光凭就这一点,身为李卓吾学生的卢点雪就难逃其咎。
这卢点雪聪明归聪明,却也极其执拗,口口声声地坚持她先生无错。
就算当今陛下能容得了她,赵除佞也不会放过她。
魏与归思忖半刻,认为此时的当务之急是让卢点雪减轻罪责,暂且少和李卓吾攀上过多的关系。
他承认李卓吾对卢点雪有再造之恩,然而李卓吾毕竟早已过世,卢点雪没必要再多担上个她师傅的罪。
此举虽有悖师道,但若要真为李卓吾洗清冤名,其路漫漫谈何容易?
还是先保好眼前人再说。
他正欲开口,不料有人却先他一步,义愤填膺地跳了出来。
“你可知李卓吾为《焚书》自序是如何写的!”
“我何须在意一个疯子的狷狂之词?先帝早已降旨让南北两京及各省,将李执刊行的诸书及未刊手稿尽行烧毁,毋令贻乱于后世。”【1】
梁纲对此很是不屑,嗤之以鼻,轻蔑一笑。
而那位站出来与梁纲对峙的官员,正是从前与李卓吾相交好的袁主事。
他浑然不顾梁纲在说什么,慷慨而言道:
“温陵于书中写道,我之言颇切近世学者膏盲,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矣,故欲焚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也。李卓吾他,是早就料好自己的结局啊!”【2】
“陛下,温陵不死于人,死于口;不死于法,死于笔!”【3】
此话一出口,又有一人站出来,含泪泣涕附声道:
“天乎!先生岂妖人哉?有官弃官,有家弃家,有发弃发,其后一著书老学究,其前一廉二千石也。”【4】
“缇骑奉旨至金陵。时卓吾抱病为《究正易因》定稿,书稿既成,病情加剧。知缇骑已至,力疾起床,大声喝道:是为我也,为我取门板来!须臾躺至门板,疾呼: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
“我欲与之随行,公劝阻道,逐臣不入城,制也,且君有老父在。”
“我即答曰,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是藏妖者,死则俱死,不能让先生前往而自己独留。”【5】
“如今数年已过,臣还是这句话。陛下若是要处置卢点雪,也请一并处置臣吧。我是藏妖者,死则俱死,不能独留!”
语毕,他除下官帽,蒲伏在地,愤然而哮。
梁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记得此人。
这是为李卓吾收尸的马御史。
李卓吾死后,朝中哀悼此人的可不止这一个。
傅谊亦是想到了这点。
他本就钦佩李卓吾,如今朝中又有这么多人为李卓吾发声,心中更是偏向了卢点雪。
纵算梁纲与赵除佞之流如何据理力争,甚至还大放厥词道会试场中有人帮她舞弊,也无多少人理会,便渐落了下乘。
最终,在朝会结束之际,对卢点雪一事也算吵出了些眉目。
虽然李卓吾的罪名依旧无法平反,但经朝中各员的努力,已经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乡试和会试场中的搜检官和监临官都被罚了俸,而卢点雪毕竟已经被押解至诏狱,不如就等京察过后再看看如何处置。
退朝时,萧锵走在最后。
他年纪大了,腿脚有些不便,只能由萧藩和季无忧扶着慢慢地晃回去。
萧藩偷瞄了下父亲的神情,难得适时地选择闭嘴。
一路上,季无忧也一直没有出声。
今日朝会对于卢点雪的议论,结局同他们预想过的如出一辙。
虽说还要委屈卢点雪在诏狱里住一阵子,但他们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还好林凡安机灵,见形势不对,早早地就让手下人备了礼向阁老求助。
不过他和卢点雪整的这一出,季无忧和萧藩却都始料未及。
初时他们还很错愕,认为此举太过冒险,没想到他倒是把朝中各个人的心理都给摸透了。
这林凡安不愧是生意人,敢赌敢赔,最懂得如何拿捏人心。
料谁能想到,那徽州讼师控诉卢点雪的诉状,竟就是卢点雪本人所写的?
通政司是自己人,不会泄露出给林家茶楼的诉状盖章的事。
只要场中唯一能看出不对劲之处的魏与归不开口,就有胜算。
事实证明,他们赌赢了。
今日早朝,魏与归明显是看了出来问题所在,但也只是瞥了一眼阁老,随后恍若无事般地为卢点雪辩驳起来。
不管魏与归是出于什么立场,总之他确实是帮了他们一把。
兴许是看在和卢点雪同为徽州人的份上,兴许是不想让赵除佞太过得意,亦或是看在李卓吾的面子上,不过这又有谁知道呢。
反正季无忧和萧藩是不在乎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没必要把那人硬拉过来在同一阵营。
季无忧反倒是相当在意林凡安承诺的那件事。
此人平日就相当会来事儿,这次更是直接从金陵寄书信,说只要阁老愿意对卢点雪施以援手雪中送炭,他就能让卢点雪从此为阁老所用,锦上添花。
账都让这人一笔笔给算明白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所以阁老就发话了,要保卢点雪。
更何况,卢点雪也算和他的师弟云离相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上次先帝的斋礁,折了一个云离相的弟子齐涵虚进去,阁老心中过意不去,这次就打算好好提携下这位卢点雪。
这卢点雪是男是女无所谓,重要的是对他们有用就行。
当这位罪臣之生能够避人耳目女扮男装,公然站在琼林宴上与朝中大员谈笑风生时,萧锵就知道此人绝非池中物。
他们又没赵初佞那么小心眼儿,一直死死揪着女人不得参与科考的惯例来说事。
那个阉人甚至还公然叫嚣着卢点雪科场舞弊,简直是不把他们这些在琼林宴上考校过卢点雪的验卷官们放在眼里。
可笑,纵算卢点雪有千般的不是,他们这些苦苦钻研了那么多年经书的大儒们,又岂是一个连内书堂都没上过几天的阉人所能质疑的!
再者,连陛下都快把要保卢点雪的意思摆到明面上来讲了,这赵除佞和梁纲怎地还不死心,依旧要跟他们对着干?
这一点让阁老十分不愉。
而且奇怪的是,就在刚刚,陛下同意了赵除佞要拍卖在皇宫中骑马特权的请求。
季无忧有些看不懂这位小皇帝了。
分明前一刻还一致要保卢点雪,然下一刻他就任由着赵除佞胡来。
这位小皇帝人是有些任性,但好歹也是知进退懂道理的,怎得方才就犯了糊涂?
难不成是想两边各给个甜头,平衡一下势力?
季无忧知道此时辽东边境战事吃紧,朝中又无人想插手这一麻烦事儿。
那赵除佞还不信邪,偏要去啃这块硬骨头讨皇上欢心,一心想组建个关宁铁骑,以此解决朝中无重甲铁骑的窘境。
但季无忧不知拍卖皇宫中骑马的特权对辽东有何益处。
赵除佞还不要钱,只要马,必须得是高头大马,能扛得住士兵和重甲重量的战马。
文官大都不善骑马,能对赵除佞这场拍卖感兴趣的,除了武官就是想出人头地的太监们。
此举无非就是想让武官和太监们在宫中耀武扬威,真当他们看不出来吗?
所以朝会结束后阁老的脸色才会如此难看。
季无忧和萧藩琢磨着萧锵的脸色,不敢吱声,一路相顾无言。
然而就在马车快到萧府时,萧锵却蓦地开了口。
他和和气气地望着季无忧,缓缓地说出了今日下朝后的第一句话:
“优游啊,既然卢点雪的事姑且也算告一段落,那么你是否也可以跟为师把话敞开了讲,为何要瞒着我偷偷地收了那应天府尹甘清的转荐?”【6】
【1】:引用自《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六十九,万历三十年闰二月乙卯。
【2】:引用自李贽《焚书》卷首《自序》。
【3】:引用自张岱《石匮书》卷二百三《文苑列传下·李贽·石匮书曰》。
【4】:引用自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八《畿辅名迹·李卓吾墓》。
【5】:参考自樊树志《晚明大变局》。
【6】:转荐:历史上复社为了让社友在科举考试里合格而用的非合法手段,分为“公荐”“转荐”“独荐”。所谓“转荐”,是为了不直接给学政增加压力,所以通过中央的官僚,以公文的形式写了推荐状而转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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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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