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傅谊勒令着金陵户科给事中把所有拖欠黄册和驳费的省份列下来,顺便再汇报下近期的清查情况时,朝中早已就黄册库一事吵得沸沸扬扬。
反倒是忽略了金陵的监察御史到底是因何事而风闻奏事。
此时傅谊无甚心情去理会这些,眼前只紧紧盯着金陵户科给事中手下的那支笔。
“敢问陛下,还要微臣把黄册库的近期清查情况尽数写下来吗……?”
金陵户科给事中的笔略微顿了顿,试探性地问了这么一句。
傅谊没有发话,一双眼颇为危险地眯了眯,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不消多说,金陵户科给事中立即垂下头,片刻都不敢停下,生怕傅谊的下一句话便是让赵除佞把他打入诏狱。
金陵户科给事中的笔杆子很快,密密麻麻的字转眼就写满了一张纸。
傅谊目不转睛地一一看过去。
湖广、四川、福建、广东、山西、云南,六个司一共五百一十七个缴册衙门,居然一本都没送到。
似是察觉到了傅谊快要杀人的目光,金陵户科给事中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陛下——!”
“继续,没让你停就继续写。”
“是,是。”
金陵户科给事中擦着头上的汗,提笔道:
“库房所存八十余万本黄册,多有虫蛀浥烂……”
“多有虫蛀浥烂,究竟是烂了多少?不是才说黄册库清查了一遍,你怎倒一点也不清楚?”
“陛,陛下,微臣这就写——在库黄册七十九万两千九百本,有虫蛀浥烂以及损坏痕迹者,六十四万七千三百本……”
一共就七十九万两千九百本,竟坏了六十四万七千三百本。
也就是说,有八成黄册都出了问题。
傅谊冷笑一声,复又坐回龙椅。
赵除佞离傅谊最近,又是最懂察言观色。
他一见傅谊面色不对,旋即就给司礼监的太监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金陵户科给事带到一旁去写,自己则将已经写完的纸张都整理好,分别呈至内阁的大学士们。
魏与归拿了几张,眉毛深深地拧了起来。
看得出来,黄册库是真的不甘心。
比如南昌府丰城县应缴纳驳费四百三十七两九钱五分,但只送到了二百六十二两七钱七分,截留了一百七十五两一钱八分。
再比如吉安府龙泉县,应缴纳一百九十二两九钱,只送来一百一十五两七钱四份,截留了七十七两一钱六分。
袁州府宜春县,应缴纳一百三十四两,只送来八十两四钱,截留了五十三两六钱。
简直是触目惊心。
岳渊峙与季无忧接过后,面面相觑,彼此的眼中都能看到震惊之色。
唯有首辅萧锵摇头拒绝,示意赵除佞直接将他们交给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也不推辞,尽数接过,一张一张地仔细瞧着,面色逐渐凝重。
唯有小阁老萧藩一张也没领到,心中正纳闷着,就见赵除佞早已利索转身,耀武扬威般地立在傅谊身旁。
他顿时心头火起,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能恶狠狠地剜了赵除佞几眼。随后毫不客气地上前几步,从户部尚书的手中抽出最底下的一小沓,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傅谊坐在高处,将底下所有人的神情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也没漏掉萧锵的一举一动。
比起早已被气得面红耳赤的萧藩,萧锵实在是太过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动于衷。
就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老井,深不见底,毫无波澜。
傅谊一直对这位资历最深的阁老颇为忌惮,遂十分谨慎地开了口:
“首辅为何不看?”
“回皇上,老臣不是不看,而是无颜去看。”
出人意料的是,萧锵支着拐杖从座凳上起身,拒绝了季无忧和萧藩的搀扶,颇为费劲地跪了下去,
“我等为臣者,自然先为社稷计。”
“老臣身为内阁首辅,却未尽首辅之责,以至国事糜烂,积弊已久,财政赤字,多如泰山,实在是有愧于皇上及先帝之厚望。”
“何况金陵后湖黄册库一事,内阁脱不了干系,而犬子系为户部侍郎,未能提早觉察,是其失职之过,亦是老臣教子无方之过。虽有不移白首之心,奈何迟暮之年,不宜再任首辅一职。故臣欲挂冠解绶,愿乞骸骨,避贤者之路。”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除了突然被父亲按头定罪的萧藩一脸茫然,尚未消化得过来这接二连三的转折,季无忧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连连呼道“阁老,万万不可!”。
随即旁人也跟着他附和道,一同为首辅向傅谊求情。
傅谊被萧锵这迎头一棒打得有点懵,甚为不解。
他本还在琢磨着黄册库的事和萧锵有什么关系,再反应过来时,就是群臣为挽留首辅,向他求情的情形。
也就是在这一刻,傅谊才恍若如梦初醒,一个激灵,醒悟过来。
开玩笑,他要是真准了,这底下求情的人岂不是又要闹翻了天!
瞧瞧这一个个的,不是萧锵的门生故吏,就是牛脾气犟骨头,不靠些手段收服不了。
这人要是走了,他上哪儿去找个更厉害更有威信的来镇着?
再者,朝中一堆大事亟待解决,他萧锵却想卸担子走人,门都没有!
起码得等到所有事情都有个眉目,他再把这人踹开也不迟啊。
是以傅谊不得不出言挽留,只是这次的语气,底气比方才少了不少:
“阁老勿要作此想法。我朕能得首辅,是朝中幸事,阁老何来此言?快快坐下,跪久了伤身子。赵除佞,还不扶着阁老?”
“是。”
赵除佞动作倒是迅速,疾步趋至萧首辅身边,和颜悦色地将其扶起。
萧锵诚惶诚恐地谢过皇上,面上端的是一派恭敬与谦卑。
“谢皇上,只是臣以为,驳费之事还需再考虑考虑才是。”
迎着傅谊诧异的目光,萧锵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陛下有所不知,这黄册库驳费的罚款对象究竟是哪些人?”
“不就是那些出了问题的地方衙门官员?这笔钱的来路堂堂正正,取之于本分之中,求之于见成之内,又有何问题?”
“是这样,也诚如金陵户科给事中所言,一是为了惩戒负责造册的地方衙门,二是为了减轻供养黄册库的资金压力。驳费之策于靖安九年提出并实施,目的也正是为此。那陛下以为,驳费是越多越好,还是越少越好?”
“呃,这个嘛——”
萧锵这么一问,倒是把傅谊问倒了。
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越多越好。
既不用国库动用一分银子,又能缓解两县负担,还可解决黄册库经费,三全其美的事,那不得越多越好?
可下一刻,他转念一想,驳费罚得越多,也就意味着问题越多,地方对黄册就越不上心,粗制滥造的也就更多,这算什么好事?
是以他的话语就卡在喉咙里,进退不得。
所幸萧锵没有想让他为难的意思,在傅谊发现不对劲后,就很贴心地替他解了围:
“当然,对于素来清贫的黄册库而言,驳费肯定是越多越好,也就意味着黄册的问题越多越好。”
“于是乎滥驳之风盛行。为了索要更多的驳费,黄册库便让驳查监生往死里头查,要求‘一字错讹,片纸瑕疵’,而期间被驳回原籍的黄册如雪花一般繁多,此举便称之为‘滥驳’。”
“老臣历任首辅多年,不敢妄自居功,却也是看过不少申诉后湖黄册库滥驳风气的奏疏。驳银罚款虽说是须经手官吏出,然地方官吏必定不愿意吐出这些银子,反而借机转而向百姓征派银钱,层层加码从中渔利。”
“后湖如此行径,必遭各地方官府眼红。他们也想从驳费中分得一杯羹,故而想方设法截流这笔押向黄册库的罚款,这才有了拖欠驳银这一说。”
“那么现在,皇上以为,这驳费还该不该继续收下去?”
萧锵这一番话说下来,却是让满朝文武又大吃了一惊。
而此时,本就心虚的金陵户科给事中听完后,更是被吓得直哆嗦。
他手中的笔也握不住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首辅都亲自把所有的内情全说了,他身上的罪可谓是板上钉钉,再无任何可狡辩之处。
不过现在,在场的众人,没几个分得出闲心去理会他。
首辅都开口了,御史们更是打了鸡血般,各执一词。
有的认为黄册库乃清查全国人口与土地的命脉,于公来说,金陵户科给事中的做法并无太大过错,其所作所为归根究底还是为了修缮黄册库,只需稍稍惩戒一番即可。更该担罪的,是那些贪图驳费的国子监监生和各地衙门。
但也有人坚持严惩金陵户科给事中,说是不可为私自开垦后湖一事开先例,否则后患无穷,使得后人视禁制为无物。且强烈要求朝廷大力整改后湖黄册库,加强巡逻守卫。
在御史们唾沫横飞的争吵声中,旁人再大的声音,似乎都微不足道了起来。
然而刑部尚书程国泰,并不在意这些口舌之争。
他见傅谊快被御史们嘈杂的声音给吵晕了,神色一凛,生怕傅谊说个“此事明日再议,我朕先行去歇息了”,干脆径直跑到傅谊跟前,嗓音声如洪钟在大殿炸开: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在于如何处置黄册库的驳费。国子监监生清查黄册耗时耗力,且驳查条件恶劣,不能因滥驳而尽数怪罪于他们。黄册纲纪紊乱、积弊已久,此时再去追究是何人之责,已无太大意义。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将黄册清查补档、放宽驳查力度,一鼓作气,把各地拖欠的黄册尽数收上来。滥驳之害上损国利,下累黎民口腹,朝廷何该以一衙门公费而骚扰遍天下!”
“臣便是金陵上元县人,曾亲眼见过不少乡邻为了供养黄册库,被迫借上高利/贷,以至最终连利息都不起的比比皆是,只得卖身为仆,或为佃农,或举家自尽。何况黄册库的费用,应属杂泛徭役和杂税,两县的正役正税并不因此而减免。”
“上元县有一百九十五里,江宁县有一百零五里,两县合计共三万三千户税基,却要担上全国的费用,百姓哪里扛得下这么重的负担?层层盘剥,惨的是百姓,朝廷也收不到多少银子,以至上元、江宁两县民穷财尽、流移逃亡,不忍其荼毒矣。一应里甲,物业荡然。”
“臣,恳请陛下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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