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抱着苏闲语,一动不动。
那条被“别离”的断臂处,光滑如镜,不见一丝血迹,却比任何狰狞的伤口,都更触目惊心。
怀中的身体,温热、柔软,呼吸平稳。
——还活着。
这个念头,是支撑着锦娘没有彻底被那片霜海吞噬的、唯一的锚。
那由寒气与杀意凝结而成的、漆黑的并蒂莲花,正在她神魂深处,缓缓舒展着布满棱刺的花瓣。
它渴望着攻击。
渴望着将眼前那个还在狂笑的道人,撕成碎片。
但,它更渴望着……守护。
守护怀中这具脆弱的身体的决意,暂时束缚住了即将暴走的杀意。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褪去了所有情感、只剩下纯粹精金厉芒的眸子,扫过全场。
蹴六看着锦娘,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无瑕的宝兵刃,眼中满是痴迷。
齐枫和周瞎子,缩在最远的角落,眼中满是恐惧。
而夏虫……
那个一直被她视为“变数”和“石子”的夏虫,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苏闲语。
那双微凸的眼睛里,充斥着近乎痴迷的……专注。
危险的专注。
“夏先生。”
锦娘开口,音色清冷,一如既往。
“一别两月,洗心革面啊。”
她的目光,来回扫视夏虫那淡漠至极的神情。
“你为什么,‘现在’,不想死了?”
夏虫笑了。
他走到锦娘面前,在距离她三尺的地方,停下。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破烂烂的鱼服,对着锦娘,对着她怀里昏迷的苏闲语,行了一个极郑重的礼节。
——双膝跪地,双手交叠于额前,伏身叩首,久久不起。
“夏虫,叩谢庄姑娘、苏姑娘,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平直、清晰,带着与他外表截然不符的郑重。
他抬起头,那双微凸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人”的情绪。
被压抑了许久的沉重悲怆。
“此前在尖牙山,小子一心求死,实乃万念俱灰,自感前路无望。后蒙二位姑娘搭救,又于中南国大牢之中,苟延残喘,日夜反思。”
“直到听闻庄姑娘……为父报仇之恩义,小子方才醒悟。”
他直起身,依旧跪着,目光灼灼地仰视锦娘。
“——死,何其容易。一了百了,再无烦恼。然,父母生我,师长教我,岂是为让我如懦夫般,轻易赴死?”
“生我者,养我者,皆已身陷囹圄,或死于非命。小子若再自寻短见,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夏家列祖列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小子想通了。小子要活下去。小子也要……报仇!”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荡气回肠,连角落里的齐枫,都投来了诧异目光。
唯有锦娘,脸上的冰霜没有融化半分。
“所以,”她的声音依旧冰冷,“你特来野猪集,寻我二人,便是为了这个‘不情之请’?”
夏虫重重地点了点头。
“庄姑娘慧眼如炬。小子……正是为此而来。”
“苏姑娘为救庄姑娘,身受重伤,此等情义,感天动地。小子不才,家中……恰好有几分祖传的手艺,或许……或许能为苏姑娘,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顿了顿,抛出了那个锦娘无法拒绝的诱饵。
“……或可,为她再造断臂。”
那在她神魂深处缓缓旋转的黑莲,花瓣上的棱刺,根根倒竖。
夏虫似是成心吊她胃口。
他转向蹴六,再次叩首。
“这位死宗仙长,器利法奇。小子夏虫,有一桩天大的冤情,与天枢院有关,恳请仙长为我做主!”
蹴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我鲮县夏家,世代隐居剑北道苦寒之地,与世无争。只因家祖曾于机缘巧合下,习得一部机关术秘要,便为天枢院觊觎,惹来滔天大祸!”
——机关术!
连天枢院都要觊觎的另一门机关术!
蹴六仍旧不答,笑着用那截桃花枝,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眉心。
“再造断臂?”
庄锦说着,低头看着神色渐渐平复的苏闲语,用撕破的衣襟拭去她素白额头的汗珠。
“夏先生,口气不小。我凭什么信你?”
夏虫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物件。
一个拳头大小的“六角灯笼”。在工坊昏暗的光线下,内部那些细小的齿轮和弹簧,闪烁着微弱而精密的光。
他将这个“灯笼”,轻轻放在工坊中央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桌子上。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用修长的手指,在器物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旋钮上,轻轻拧了三圈。
器物内部,一根涂着夜光粉的指针,以不为物改的精密节奏,缓缓开始转动。
蹴六笑容不改,侧过头,倾听了一下外面的风声。
风里,有海的味道。
咸,湿,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腥气。
还有……甲叶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几十道刻意压抑的呼吸。
——海龙卫。龙婆的亲兵。
其中有三道气息格外深沉,应该是小头目。他们分别守着工坊的污渠、后巷,以及……屋顶。
一张不大不小的网。
他正准备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这无甚稀奇的小玩具身上。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
“哒,哒,哒……”
不是心跳。
心跳没有这么规律,这么……冷酷。
也不是水滴。
水滴声更清脆,更空灵。
这个声音,沉闷,精准,像一个看不见的铁匠,正在用一把小小的锤子,敲打着时间的骨骼。
这个声音,将风声、呼吸声、甚至他自己玩世不恭的心跳声,都强行纳入了它的节拍之中。
然后,他脸上的玩味凝固了。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齐枫,此刻却突然走上前,绕着那“灯笼”走了一圈。
“此物……”他脸上露出不屑,“不过是将天枢院那傻大黑粗的自鸣钟,个头缩小了二十倍。确有些工匠巧思,于格物之理、机巧之秘,却无甚么稀奇。”
夏虫抬起头,眼中没有任何被贬低的愤怒。
“此言差矣。”
他侃侃而谈。
“惊才绝艳的南齐传人,‘铁弹子’齐桦,便是将那炸开城墙的‘霹雳弹’,缩小九倍,制成常人一握大小的‘霹雳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因“霹雳弹”三字而脸色微变的蹴六与庄锦,最终,又落回齐枫身上。
“——又有谁,胆敢轻视他在‘物性变化’上的心得?”
齐枫没有再说话。
他走到夏虫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蹴六看着桌上那个还在“哒、哒”作响的、匪夷所思的小东西。
良久,他那张俊美的脸上,重新绽放出恶劣的笑容。
“不错。”
他说。
“这生意,贫道接了。”
“庄小友,看来,你这妹妹的运气,比你好得多。”
他将那截还带着甜腥花香的桃花枝,别回发间,动作潇洒依旧,眼神却已截然不同。
“你那套‘复仇’的戏码,太老套,也太无聊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自鸣钟,又指了指夏虫和齐枫。
“而他们,在唱一出新戏。一出……能让这天,换个颜色的新戏。”
“贫道我啊,最喜欢看新戏了。”
他不再理会众人,径直走到工坊大门口,对着外面那群气息沉凝的海龙卫,懒洋洋地喊道:“喂,外面那个戴面具的!”
“跟你家主子说一声,就说贫道改主意了。”
“这几个小东西的事,贫道接了。她要是还有安排,就让她自己进来。不然,你们可以滚了。”
“主母在领教青樊阁鹤楼主高招。”月蝶氏冷漠道,“等着。”
话音刚落。
“善哉——!”
一声清叱,如霜降破晓,自工坊之外传来。
紧接着,是密集如煎豆的爆响。
“钵钵钵钵,钵钵钵,钵钵——!”
守在污渠出口的海龙卫只觉眼前一花。
白光如雪崩一般压过,冲垮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合击阵型。
刀劈在半空,人却已被无法抗拒的柔劲撞得东倒西歪,虎口发麻。
“什么人?!”
守在后巷的头目厉声喝问。
话音未落,那道白光已穿过数十丈,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甚至看不清来人的面容。
他只看到一片光。
一片由无数冰晶组成的光幕。
光幕之中,隐有一对形如织梭的物事,上下翻飞,带起清越嗡鸣。
“本座不懂什么领教高招——”
声音近在咫尺。
头目下意识横刀格挡。
“——只懂怎么打架!”
光幕撞上了刀身,擦边而过。
他身后的海龙卫,却一个个闷哼着栽倒在地,兵刃脱手,浑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不住颤抖。
光幕毫不停留,径直冲向已经砸烂一次的工坊大门。
“轰——!”
漫天木屑飞扬。
一道身着皎白灵裘、面容英气的身影,裹挟着漫天冰晶,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手中,握着一对玉白色的梭状短刺。
“是你,伤了我的人?”
鹤姑的声音,比她手中玉梭散发出的寒气,更冷。
月蝶氏的石头双眸毫无波澜。
“叮铃——”
骨刀出鞘,金光乍现!
月蝶氏的身影瞬间化作三道,成品字形。
三道金光,如三条出海的蛟龙,噬向鹤姑的咽喉、心口与丹田。
皎白身影一纵。
那三道足以裂金断石的刀光,在她身前交错而过。
——落空了。
月蝶氏的左后方,玉梭不知从何而来,无声无息递出。
“叮。”
金猊舌“当啷”坠地。
那个白衣女人,已经越过缓缓软倒的月蝶氏,径直走向工坊中央。
鹤姑看到旁边,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布条的墨陌。
她看着苏闲语,看她被血染红的素衣,和空空如也的左袖。她伸出手,伸向爱徒苍白的小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最终,她将目光,投向了从始至终,头颅低垂,就像在阁中诚恳请罪的……庄锦。
“庄锦。我把她交给你。”
鹤姑悲凉地干笑一声。
“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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