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无心之人自有其命

锦娘抱着苏闲语,一动不动。

那条被“别离”的断臂处,光滑如镜,不见一丝血迹,却比任何狰狞的伤口,都更触目惊心。

怀中的身体,温热、柔软,呼吸平稳。

——还活着。

这个念头,是支撑着锦娘没有彻底被那片霜海吞噬的、唯一的锚。

那由寒气与杀意凝结而成的、漆黑的并蒂莲花,正在她神魂深处,缓缓舒展着布满棱刺的花瓣。

它渴望着攻击。

渴望着将眼前那个还在狂笑的道人,撕成碎片。

但,它更渴望着……守护。

守护怀中这具脆弱的身体的决意,暂时束缚住了即将暴走的杀意。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褪去了所有情感、只剩下纯粹精金厉芒的眸子,扫过全场。

蹴六看着锦娘,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无瑕的宝兵刃,眼中满是痴迷。

齐枫和周瞎子,缩在最远的角落,眼中满是恐惧。

而夏虫……

那个一直被她视为“变数”和“石子”的夏虫,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苏闲语。

那双微凸的眼睛里,充斥着近乎痴迷的……专注。

危险的专注。

“夏先生。”

锦娘开口,音色清冷,一如既往。

“一别两月,洗心革面啊。”

她的目光,来回扫视夏虫那淡漠至极的神情。

“你为什么,‘现在’,不想死了?”

夏虫笑了。

他走到锦娘面前,在距离她三尺的地方,停下。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破烂烂的鱼服,对着锦娘,对着她怀里昏迷的苏闲语,行了一个极郑重的礼节。

——双膝跪地,双手交叠于额前,伏身叩首,久久不起。

“夏虫,叩谢庄姑娘、苏姑娘,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平直、清晰,带着与他外表截然不符的郑重。

他抬起头,那双微凸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人”的情绪。

被压抑了许久的沉重悲怆。

“此前在尖牙山,小子一心求死,实乃万念俱灰,自感前路无望。后蒙二位姑娘搭救,又于中南国大牢之中,苟延残喘,日夜反思。”

“直到听闻庄姑娘……为父报仇之恩义,小子方才醒悟。”

他直起身,依旧跪着,目光灼灼地仰视锦娘。

“——死,何其容易。一了百了,再无烦恼。然,父母生我,师长教我,岂是为让我如懦夫般,轻易赴死?”

“生我者,养我者,皆已身陷囹圄,或死于非命。小子若再自寻短见,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夏家列祖列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小子想通了。小子要活下去。小子也要……报仇!”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荡气回肠,连角落里的齐枫,都投来了诧异目光。

唯有锦娘,脸上的冰霜没有融化半分。

“所以,”她的声音依旧冰冷,“你特来野猪集,寻我二人,便是为了这个‘不情之请’?”

夏虫重重地点了点头。

“庄姑娘慧眼如炬。小子……正是为此而来。”

“苏姑娘为救庄姑娘,身受重伤,此等情义,感天动地。小子不才,家中……恰好有几分祖传的手艺,或许……或许能为苏姑娘,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顿了顿,抛出了那个锦娘无法拒绝的诱饵。

“……或可,为她再造断臂。”

那在她神魂深处缓缓旋转的黑莲,花瓣上的棱刺,根根倒竖。

夏虫似是成心吊她胃口。

他转向蹴六,再次叩首。

“这位死宗仙长,器利法奇。小子夏虫,有一桩天大的冤情,与天枢院有关,恳请仙长为我做主!”

蹴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我鲮县夏家,世代隐居剑北道苦寒之地,与世无争。只因家祖曾于机缘巧合下,习得一部机关术秘要,便为天枢院觊觎,惹来滔天大祸!”

——机关术!

连天枢院都要觊觎的另一门机关术!

蹴六仍旧不答,笑着用那截桃花枝,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眉心。

“再造断臂?”

庄锦说着,低头看着神色渐渐平复的苏闲语,用撕破的衣襟拭去她素白额头的汗珠。

“夏先生,口气不小。我凭什么信你?”

夏虫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物件。

一个拳头大小的“六角灯笼”。在工坊昏暗的光线下,内部那些细小的齿轮和弹簧,闪烁着微弱而精密的光。

他将这个“灯笼”,轻轻放在工坊中央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桌子上。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用修长的手指,在器物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旋钮上,轻轻拧了三圈。

器物内部,一根涂着夜光粉的指针,以不为物改的精密节奏,缓缓开始转动。

蹴六笑容不改,侧过头,倾听了一下外面的风声。

风里,有海的味道。

咸,湿,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腥气。

还有……甲叶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几十道刻意压抑的呼吸。

——海龙卫。龙婆的亲兵。

其中有三道气息格外深沉,应该是小头目。他们分别守着工坊的污渠、后巷,以及……屋顶。

一张不大不小的网。

他正准备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这无甚稀奇的小玩具身上。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

“哒,哒,哒……”

不是心跳。

心跳没有这么规律,这么……冷酷。

也不是水滴。

水滴声更清脆,更空灵。

这个声音,沉闷,精准,像一个看不见的铁匠,正在用一把小小的锤子,敲打着时间的骨骼。

这个声音,将风声、呼吸声、甚至他自己玩世不恭的心跳声,都强行纳入了它的节拍之中。

然后,他脸上的玩味凝固了。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齐枫,此刻却突然走上前,绕着那“灯笼”走了一圈。

“此物……”他脸上露出不屑,“不过是将天枢院那傻大黑粗的自鸣钟,个头缩小了二十倍。确有些工匠巧思,于格物之理、机巧之秘,却无甚么稀奇。”

夏虫抬起头,眼中没有任何被贬低的愤怒。

“此言差矣。”

他侃侃而谈。

“惊才绝艳的南齐传人,‘铁弹子’齐桦,便是将那炸开城墙的‘霹雳弹’,缩小九倍,制成常人一握大小的‘霹雳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因“霹雳弹”三字而脸色微变的蹴六与庄锦,最终,又落回齐枫身上。

“——又有谁,胆敢轻视他在‘物性变化’上的心得?”

齐枫没有再说话。

他走到夏虫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蹴六看着桌上那个还在“哒、哒”作响的、匪夷所思的小东西。

良久,他那张俊美的脸上,重新绽放出恶劣的笑容。

“不错。”

他说。

“这生意,贫道接了。”

“庄小友,看来,你这妹妹的运气,比你好得多。”

他将那截还带着甜腥花香的桃花枝,别回发间,动作潇洒依旧,眼神却已截然不同。

“你那套‘复仇’的戏码,太老套,也太无聊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自鸣钟,又指了指夏虫和齐枫。

“而他们,在唱一出新戏。一出……能让这天,换个颜色的新戏。”

“贫道我啊,最喜欢看新戏了。”

他不再理会众人,径直走到工坊大门口,对着外面那群气息沉凝的海龙卫,懒洋洋地喊道:“喂,外面那个戴面具的!”

“跟你家主子说一声,就说贫道改主意了。”

“这几个小东西的事,贫道接了。她要是还有安排,就让她自己进来。不然,你们可以滚了。”

“主母在领教青樊阁鹤楼主高招。”月蝶氏冷漠道,“等着。”

话音刚落。

“善哉——!”

一声清叱,如霜降破晓,自工坊之外传来。

紧接着,是密集如煎豆的爆响。

“钵钵钵钵,钵钵钵,钵钵——!”

守在污渠出口的海龙卫只觉眼前一花。

白光如雪崩一般压过,冲垮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合击阵型。

刀劈在半空,人却已被无法抗拒的柔劲撞得东倒西歪,虎口发麻。

“什么人?!”

守在后巷的头目厉声喝问。

话音未落,那道白光已穿过数十丈,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甚至看不清来人的面容。

他只看到一片光。

一片由无数冰晶组成的光幕。

光幕之中,隐有一对形如织梭的物事,上下翻飞,带起清越嗡鸣。

“本座不懂什么领教高招——”

声音近在咫尺。

头目下意识横刀格挡。

“——只懂怎么打架!”

光幕撞上了刀身,擦边而过。

他身后的海龙卫,却一个个闷哼着栽倒在地,兵刃脱手,浑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不住颤抖。

光幕毫不停留,径直冲向已经砸烂一次的工坊大门。

“轰——!”

漫天木屑飞扬。

一道身着皎白灵裘、面容英气的身影,裹挟着漫天冰晶,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手中,握着一对玉白色的梭状短刺。

“是你,伤了我的人?”

鹤姑的声音,比她手中玉梭散发出的寒气,更冷。

月蝶氏的石头双眸毫无波澜。

“叮铃——”

骨刀出鞘,金光乍现!

月蝶氏的身影瞬间化作三道,成品字形。

三道金光,如三条出海的蛟龙,噬向鹤姑的咽喉、心口与丹田。

皎白身影一纵。

那三道足以裂金断石的刀光,在她身前交错而过。

——落空了。

月蝶氏的左后方,玉梭不知从何而来,无声无息递出。

“叮。”

金猊舌“当啷”坠地。

那个白衣女人,已经越过缓缓软倒的月蝶氏,径直走向工坊中央。

鹤姑看到旁边,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布条的墨陌。

她看着苏闲语,看她被血染红的素衣,和空空如也的左袖。她伸出手,伸向爱徒苍白的小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最终,她将目光,投向了从始至终,头颅低垂,就像在阁中诚恳请罪的……庄锦。

“庄锦。我把她交给你。”

鹤姑悲凉地干笑一声。

“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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