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使团于上冬初十从大晋遣返,回归赛罕。
李南箫禁足结束,满脑子史书经纶的他一出院子,便得知了楚灵泽回京的消息。
或许是这段时日中沉浸学业,李南箫再听到这个名姓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前世种种,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太子殿下找来的这位先生虽对待学业严苛,打戒尺毫不留情,但亦是在教授他真才实学,从不藏私。
这位先生他开始时瞧着眼熟,艰难在记忆中搜寻许久,才在一天恍然想起,前世中,他也曾在东宫见过这位先生。
不过那时他总在寻机会出宫去,无心留意其他,只知这位先生似乎是楚怀世有令,让他留住了东宫一段时间。
“公子,先生要走了。”女使提醒着他,“您要去送别吗?”
李南箫蓦然回神,放下无意捏皱的书:“自然……不,不送别,我想让他留下……”
说着,他起身,匆匆走向偏房前,伸手欲推房门时,房门恰巧从里打开。
教他半月时日的孟老先生,手中拿着个轻简包裹,看见门口人时眼中闪过惊讶,接着温和一笑:
“公子寻老朽何事?”
“先生,”李南箫瞥见包裹,神色紧张起来,俯身作揖,磕绊道,“学生谢先生这段时日的敦敦教诲,学生斗胆求问一件事,先生您……能否留下来,继续教导学生?”
他想要参与来年的春闱。
前世他协助三皇子即位,却只有个无名无分的幕僚身份,因此最后楚灵泽甩开他时轻松异常,只需一言就定他生死。
李南箫长了教训——是他太过盲目,将根扎在了他人身上。
孟老先生闻言一顿,随后摇了摇头。
“学生可以去求殿下,让您留下……”
“与殿下无关,”孟老先生缓声道,“公子,是老朽自己还有些私事缠身。”
“什么事?如果先生说出来,学生一定竭力帮助,”李南箫语气真挚,“学生是真心想向先生求学,参与明年春闱考取功名。”
“老朽只不过一介屡试不第的门外汉,才学浅薄,公子如想考取功名,还是另寻高明的好。”
“不,先生莫要妄自菲薄,您的通才硕学学生是切实看在眼中的,况且连殿下都认可了您……”
孟老先生见他坚持,神情有些无奈,抬眼看看四下无人,终是动摇道:“既然公子真心,那便进来听老朽一叙罢。”
李南箫眼睛亮了亮,应声走入屋内,主动接过他手中包袱,放在桌上。
“其实此事,殿下同样应过老朽,也是以此做条件,老朽才来教授你一段时日。”
孟老先生阖上门,坐到桌案旁,李南箫沏完茶后也坐下来听他讲述。
“多年来,老朽数次来到上京,只为寻一人。”
“何人?”
孟老先生叹息一声:“是老朽长兄的小徒弟,子涫。”
“十二年前,我长兄曾带着子涫到上京行医,我长兄之前从不涉足京城,可这次实难推脱,还是受迫走入宫中行医救治,后来,果不其然出了事情。”
“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长兄杳无音讯数月后,我才找到上京来,四处问询,甚至想要偷渡入宫……”孟老先生声音沧然,“最后还是有善心人替我探寻,我才得知长兄死讯,那日……我亦在乱葬岗翻到了他腐烂的尸身。”
说到这,孟老先生沉默许久,李南箫便静静等着他再度开口:
“皇宫,当真是个吃人的地儿,好好的两个人,就这样一死一不知所踪。”
“我没有翻到子涫的尸首,所以多年来抱有着一线希望,上京天华物贵,我一介穷书生久居不起,只得暂时离去。这十年间我来回跑来上京数百趟,次次都是铩羽而归,我长兄之死和子涫的下落,我找不到一点消息。”
也是,一个江湖郎中的死而已,在这皇宫能溅起什么水花。
孟老先生自知无门,并因此绝望:“我试图考取功名,走到宫里去,却屡试不第……是我无能,后来就连家乡也回不去。”
“半月前,因有幸得殿下街头相助,我才免于饿死于京城之中。”
李南箫忍不住问道:“殿下难道……也没找到关于子涫的消息?”
“殿下贵为太子,能应我此事已是大幸,何况十年沧桑,早就物是人非,老朽不急于这一时。”
孟老先生鹤骨霜髯,此时端坐椅上,眼眸半阖,皱纹深邃,轻声道:
“……子涫是个好孩子,亦是老朽长兄同这世上的最后联结,因此老朽穷其庸碌一生,就算注定无果,也要寻他到底啊。”
*
咔哒。
琉璃青黑子落于棋盘之上,发出清凌轻响。窗外流光移动,方棱纹的阴影笼罩两方对弈之局,无形切割着战势。
白子进攻之势犹如出鞘利刃,冷光幽幽,锋芒毕现,黑子却不温不火,始终固守一角,囿于防守。
程观方落子收手,便听对面人的一声笑:
“阿观这是在让我?”
楚灵泽身着银纹月袍,手中折扇轻摇,与程观一同随意坐于榻上,看着眼下棋局。
程观不置可否:“近日事务繁忙,疏于棋艺,让殿下见笑了。”
“既是如此,我可不会让你。”
楚灵泽执起白子,径直刺入黑子防线:“……数日未见,不知阿观那日同白虎搏斗的伤口如何了?寿宴过后,我便立刻马不停蹄去往了长岐宫,来不及问候你,可是挂心了许久。”
“回殿下,已经大好了。”
黑子又落,避开了白子攻势:“那日情况紧急,下官未及送行殿下,还请殿下见谅。”
“阿观一向知我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又何来此话?”楚灵泽叹息一声,“也是,阿观被太子殿下亲自带走,到了东宫救治,自然是养得好……”
程观声音波澜不惊:“他人来往,不过牵系利益争斗,浮萍无依,一吹便散,怎么比得过殿下。”
“阿观总是会说的。”
楚灵泽眼含浅浅笑意,转而道:“细细看来,阿观这段时日倒是变化不小,耳上还戴了珠子,之前你不是不喜这些装饰么?”
“这珠子是在掌事特意放在国寺开过光的,说是什么保佑安康,无病无虞的。”
程观的胡话张口便来,说得面不改色,垂眸似专注棋局:“可能是进来身子不爽的缘故,下官竟也开始信这些,就戴上了,当求个心里安慰。”
“怪不得我来时,见你院里的小童在煎药,伤不是大好了么,怎么还在喝药?”
“只是一些小病,这段时日常常夜深难眠,犯有头疾,郎中开了安神的方子喝着。”
“没想到我离开一段时间,阿观的身子倒差了起来,”楚灵泽收起折扇,看向他,“那方子可有效?不如择日我请宫中御医来给你瞧瞧罢。”
程观自然推辞道:“谢殿下好意,那方子不错,已有所缓解,不必再劳烦殿下了。”
“阿观的事情,算不得劳烦。”
楚灵泽温声说着。
桌案上的棋局继续,心思各异的两人说得有来有往。
程观有些疑惑楚灵泽温和的表现,明明清楚得很,却尽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也不纠缠,做足了久别重逢的关心模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程观心中愈发防备。
不久,棋局将尽,一角的黑子在白子的进攻下,终现颓势,溃败在即。
这时,屏风后方忽地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
程观执子的手一顿,侧头望去。
“猫?”
屏风下的缝隙一处白色晃过,楚灵泽自然也瞧见了,问道:“阿观何时开始养猫了?”
又聋又瞎的小白猫钻过了屏风,粉红鼻尖微动,摇摇晃晃地向这边走来。
“前几日意外跑进院里的罢了。”
程观面上答着,心却渐渐沉下去。
无他,因为原主曾经也喜欢养些小动物,但总养一只丢一只,不明原因。
他曾以为是小动物喜爱自由,便不再强求,直到他外出中途折返,意外窥见楚灵泽亲手掐死了他的翠鸟。
翠鸟挣扎着,扑落了一地的漂亮羽毛,楚灵泽折断它的翅膀,接着掐住它,用得力度恰好够它缓缓死去。
而楚灵泽享受着它的痛苦。
自此,原主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动物。
“阿观可是好久没有养过东西了呢,”楚灵泽轻轻挑眉,“……这小猫倒是好命。”
“不算我养,”程观收回视线,神色冷淡,“是院里的女使看它可怜,每日顺手喂养它罢了,今日不知为何跑到这里……”
小猫软软叫着,来到程观的脚边,头蹭上了他的衣摆。
程观蹙眉故作不耐,扬声道:“张掌事——”
话音未落,却见一旁的楚灵泽起身,俯身拎起了这只小猫。
楚灵泽手腕转过,两双眼睛相对。
“眼睛挺漂亮,可惜瞎了。”楚灵泽轻轻喟叹。
说罢,他将小猫放入手中,似是想伸手抚摸。
程观起身,想要出声阻拦:“殿下……”
“大人,”屋外的老掌事此时也应声走了进来,“何事吩咐?……”
小猫鼻尖一动,陌生气息令它警惕呵气,细毛登时炸起。
下一刻,它爪子猛地就抓上了那只手。
“诶!”老掌事一惊。
小猫的爪子被女使剪过,这一抓并不重,只是擦破了点皮。
楚怀世眸色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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