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下了一场急雨,四人躲进朱少仲房间。
关押陆芳堇的那间密室,有衙役来过。此刻柜门大开,在隐隐黑夜中,那间密室更添可怖,袁满怕黑,实在无法想象陆芳堇是如何劝说自己活下去的。
整整半年,被朱少仲从冬月关到初夏。
密室中仅有一扇小窗,窗外大多数时候是坐在书房内,阴恻恻看她惊恐得缩成一团躺回床上的朱少仲。
她的心早已崩溃瓦解,却依然摇摇欲坠活到最后,伍二道打开锁的那双手,于她是恶也是救赎。
再半个时辰,雨停风止,院外榴花抖落一地。
夜风呼号,走远回望,朱家那幢用他人血肉白骨累起来的宅子,在寂寂无人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妖邪。
“我刚来时,还羡慕朱家人住在大宅子里。”袁满一步三回头,如今再看朱家的宅子,她只觉害怕,“他们害了那么多人,就不怕梦噩缠身吗?”
“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
他们比鬼都恶,怎么会怕梦中浮现的区区几个不知姓名的冤魂?
朱家灭门案第十三日,桃春镇民怨四起。
镇上有一得过朱家资助的书生写了一封万民书,要知府张继宗顺天意,顾民心,务必尽快将陆芳堇与吴永丰这两个丧心病狂的凶手砍头,以命抵命,好让朱家人快些下葬。
张继宗上不敢得罪穆止风,下不敢回绝百姓,索性每日躲在县衙称病,图个清净。
可这书生执拗,见张继宗不肯见他,喊了不少人来县衙敲登闻鼓鸣冤。
“穆大人,实非本官不相信你们,只是这桃春镇的百姓等不下去了!”张继宗捂着耳朵,苦不堪言。
“再等等,快找到凶手了。”穆止风一再敷衍。
张继宗拂袖离开,耐着性子与百姓解释,说真凶另有其人,大理寺少卿正在追查此事。
“他们已查了多少日!我看分明是故意拖延,好救那对奸夫淫.妇!”
“除了那两人,谁会杀朱老爷一家!”
“那毒妇真是狠毒,连亲儿子都不放过!”
众人骂骂咧咧,张继宗被烦得直锤胸口,唤来安大人,留他应付百姓,自个回书房写折子去了。
穆止风立在公堂,静静看着门口的闹剧。
他们已穷尽所有,将朱家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毫无发现。整件事透着诡异,伍二道虽目不识丁,总归是个头脑正常之人,没道理不知砒霜的毒性,为防他人怀疑,故意与沈正等人同吃同喝。
辛辞前几日又翻了当日剖验的手札,确定伍二道与死在前厅的几个奴仆吃得一样多,不像是知晓饭菜中有毒物,刻意少吃的样子。
“这书生,怎么又来了?”袁满去牢中看完陆芳堇,刚走出牢房,就瞧见每日来闹事的书生,又骗了不少百姓来闹,三两步并作小跑,奔到他身前,与他理论起来,“芳堇不是凶手,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书生见到她,立马指着她大叫,“就是她!陆芳堇奸夫的亲妹妹!”
袁满指着自己,不解地问道:“我?”
话音刚落,围观人群中,有鸡蛋扔过来,鸡蛋液横飞,沾在袁满的裙子上。
那是一条白色的襦裙,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上面星星点点的淡色花团暗纹,这是白芷送给她的离别礼。第二个鸡蛋又扔了过来,不偏不倚打在额头上,今早刚梳好的发髻,穆止风路过时都别扭地夸了一句好看。
更多的鸡蛋砸过来,然后是白菜、萝卜......
“陆芳堇帮凶!滚出桃春镇!”
“你不知道躲吗?”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宽大的袍子盖住她身上飞溅的鸡蛋液,让她不至于太狼狈,预想中的菜叶没落到她的身上,穆止风帮她挡住了。
始作俑者看见穆止风这个官员被砸,溜得飞快,徒留盛怒的百姓与两人对峙。
“打我便算了,你们打木头作甚?”袁满头顶菜叶,叉腰与他们理论
“你们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安大人早在百姓闹起来时便见势不对,跑了个没影。
一群人争执不休,穆止风拉了袁满几次,要她算了,她倒好,越骂越起劲。
正说着理,理着证据,有人要他们让让,他要报官。
他要告的不是别人,正是桃春镇的大善人朱启平一家!
据此人说,他叫常守,原是外乡人。
三年前,被朱家大管家沈正哄骗,带着妻女来朱家做小厮,“有一日,小人因腹中绞痛躺在房中闭目养神,沈正与伍二道两人以为小人是吃了蒙汗药的缘故睡死过去,在床前商量着将小人一家三口卖去旁的地方。”
他听得心惊,不敢动弹,只好忍着腹痛,听完他们的盘算。
他们原打算当夜就送走他的妻女,再杀他。可有一大户喜欢鞭打奴仆,朱老爷准备将他送过去。
“小人等他们走后,连妻女都未顾,赶忙逃命,”常守泣不成声,无力捶地,恨自己贪生怕死,枉为人夫人父,“小人这几年东躲西藏,前些日子听说朱家遭了灭门之祸,才敢回来报官......”
张继宗听完,问他是否有证据。
常守说有,证据在朱家,他们一家三口被骗来时,他外出时曾买过一坛女儿红,偷偷埋在朱家后院,想等来日女儿出嫁时送予她,朱家人并不知晓这事,“那坛子上挂了一个木牌,写着小人闺女的名字。”
衙役押着他去朱家找当年埋女儿红的地方,府衙门口乌泱泱一群百姓跟在他们后面。
袁满换了身衣裙,喊上另外三人,也往朱家赶。
他们到时,衙役已挖出那坛酒,酒坛上果真挂有一木牌,刻着「常慈心」三字。
“这里有白骨!”
忽而一声惊语,似惊雷,众人朝出声之人看过去,锄头下,一截白骨。
辛辞疾步走过去,勘验之后,说是一具男子的尸骨,“死前被人打断了腿,应是肋骨断裂,侵入心肺,失血而亡。”
人证物证皆在,百姓们群情激奋,仍是不信。
有人疑心是县衙找来常守,一唱一和污蔑朱家人的清白;有人说常守这种抛弃妻女的小人之话断不可信。
袁满气恼他们愚不可及,偷偷带着衙役,去朱少洵的密室将那五张床搬出来。
一个个翻转过去,放到百姓中间。
“这些名字,是被关押之人所留。”
不仅有名字,还有血手印。烈日之下,一个个或用指中血或用尖锐之物刻写的名字,如无形的大石压在每一个围观之人的心口。
他们惊慌得如寒蝉一般,哑然失声。
更多的百姓赶来,有人认出其中一句诗是他五年前外出赶考的弟弟所留,“吾弟走时,与我说,桃李春风引吾去,明年今日定复还。可他这一去,再没回来过......”
他还曾上门求素有善心的朱老爷帮他找找弟弟,朱老爷身边的两个管家一左一右告诉他,他们定会尽全力帮他。
不知那时,他的弟弟是否就在朱家的密室,受着非人的折磨,留下那句诗,期盼有朝一日,他能看见为他报仇。
悲痛欲绝的哭声从朱家的小院飞出去时,百姓们终于信了:他们口中的大善人朱老爷,实则是一个手段狠辣,动辄杀人的拐子头领!
他们百般维护之人,才是罪大恶极的凶手。
入夜,桃春镇在几声惊雷之后,下起了雨。
乌云滚滚的苍幕下,往日宁静的小镇似被笼上了一层雾霭。远方轰隆而至的雷鸣,交织着大风呜咽,沥沥凄凄,如泣如诉。
常守从朱家返回县衙后,为陆芳堇作证,说他尚是朱家小厮时,常看见朱少仲打她。
张继宗虽未答应放陆芳堇,但态度稍有回转。
夜深后,带着随从去堂弟张老爷家,苦劝他放下仇恨,与他们合作,找出真凶。
“你常与朱启平往来,难道从未发现一丝异样?”张继宗眯着眼,借着摇晃的烛光问他。
“是有一件,”张老爷今日从张全处听说朱家发现白骨一事,在房中来回细想之后,想起一件怪事,“朱家的陪嫁箱,魏氏当初开箱看过后,说有几件金钗,样子别致,但她好像在旁的地方见过。”
张老爷吩咐张全把朱少君的陪嫁箱抬过来,三人一件件拿出来,一件件细瞧。
张全在一支步摇上发现一个人的名字,“呀!这是郑家小姐的东西。大人,老爷,你们瞧,刻了字。”
张继宗接过一看,当即让随从去请郑家人入府。
一个时辰后,郑老爷冒雨赶来,油纸伞都顾不得打,一进门瞧见那步摇,就说是女儿郑婉君之物,“是婉君的!她和允德定亲前,我找人做的,全刻了她的名字。”
曾经的至交好友与差一点便成的姻亲,此刻相顾无言,只能望着那支金晃晃的步摇泪流。
他的女儿死在朱少君手里,他的儿子被朱家人连累,无辜枉死。
他们并没有错,只是信错了人,便害了儿女一生。
张继宗不知该如何宽慰堂弟,叹气之后撑伞离开。临出门前,让他近来在家中多想想朱家人的怪异举动,“除了陆芳堇,这些年数你和朱家人接触最多,允德到底是被谁害死的,得靠你了,继全!”
许是听了堂兄的话,张老爷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桩桩一件件,将朱家人与他往来时的所有奇怪之处皆写于纸上。
大至朱家送来的东西,小到朱家人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一日后,他招呼张全备马车去县衙,他想起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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