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刘寄奴

后面的事情,应笑实则记不大清了。

只知道鸨母胡乱打了她同那姑娘一通,泄过愤、立过威,没多久便撂了鞭子哼声而去。

鸨母一走,被拘来观刑的乐妓们也两两三三作鸟兽散,走时还不乏有人掩唇蹙眉,仿佛很闻不惯血腥味似的。

泽兰急慌慌地上前扶起她,应笑起身时牵动脊上伤痕,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越到这种时候才越是觉得,前世有句名人名言真是诚不欺她——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泽兰眼圈还是红的,扶着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再弄疼她:“我扶你回房吧阿笑,再请个郎中来……”

身旁的姑娘和应笑一同起身,忽然掩唇咳嗽了起来,极轻极压抑,唯恐别人发觉似的,只有肩膀在小幅度的颤。

应笑平生独行惯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有种孑然一身的落拓,也正因此,才会一朝碰上这种境遇时也能泰然处之。

唯独一样,她最不愿牵连别人。

何况在她看来,对方这样拼了命地挺身相护,俱是因原主的原因,而她自己则是无端落入这个时空,窃走他人身份与牵绊的小偷。

愧疚如纸上洇开的一滴墨,沿着竹纸脉络静悄悄地蔓延,直到将她整颗心都泡得酸胀。

“姑娘……”

应笑想拉住她,诚心道谢也好,请对方与她同看郎中也罢,那姑娘却扭过头重重咳了两下,只留给她一半侧脸,而后急匆匆地冲她摆了摆手,转身便要离去。

对方走得急,应笑只来得及抓住她一角袍袖,无奈上好的绸缎如水般从她手中滑走,徒留给她掌心一点似有若无的潮湿。

应笑望向那姑娘离去时颜色浓郁、仿佛被水濡湿的裙角,又忍不住抬头望了望亭外天色,阴沉乌黑,却并无落雨的迹象。

仅是阴云未雨,外头竟有这么潮湿么?

*

无论是在应笑继承的模糊记忆里,还是存在于影视文学里的刻板印象,奴隶主似的鸨母除了爱耍横抽人之外,还很爱把人关柴房。

不过可喜可贺,她倒是不用被关柴房。

直到应笑在泽兰的搀扶下回到自己的住处时,才发现这绝不是因为鸨母善心大发,而是单纯因为她住的那间院子不比柴房强到哪去。

原主的院子位于整座玉瑟楼最南边的位置,粗粗一瞧像是违规隔出来的一间“群租房”,隔壁就是杂役伙计们住的大杂院,往来人声喧嚣,吵得人夜里也休息不好。

院子里头是窄窄的二进,南北不通透,四面都漏风,低矮的院墙边地势阴凉,杂草倒是长势喜人,偶尔喝两口杂役院子里顺墙根浸过来的浣衣水,活得比这院子的主人都滋润。

退一万步讲,这院子起码挺有“野趣”,万事万物都能各司其职、自己过活,看得应笑直想笑。

泽兰扶着应笑回房,在床上踏实坐稳了,才抹了把汗,真真假假地嗔怪道:“还有心情笑,也不看看自个儿伤成什么样了,妈妈下手可真够狠的,竟一点也不顾惜……”

泽兰本想拿个软枕给她,又想起她伤在后背,只能这么直挺挺地干坐着,急得又是一跺脚:“杨大夫今日还告假了不在楼中,不行,我得去外头替你寻个旁的郎中……”

应笑伸手撩开略微褪色的洒金花骨朵床帏,掌心撑着床沿,看泽兰跟热锅蚂蚁似的团团转了几圈,直转得她眼晕,终于看准机会揪住她,拉着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我没事,你别急着走,跟我说说话吧。”

背上的血道子固然还在疼,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比之方才火辣辣的灼烧感,痛感已然减轻了不少,应笑小心活动了下筋骨,对这具身体的“自愈能力”惊为天人。

她稍好一些,就更惦记起孤身离开的那姑娘来,替她挨了后头的鞭子,这会儿的状况定是比她还要糟糕。

无奈原主记忆里查无此人,她只好求助泽兰:

“刚才护着我那姑娘……”

应笑本想问她是谁,转念又觉这话有掉马的风险,只好退而求其次,委婉试探道:“她住哪儿来着?”

泽兰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张着嘴愣愣地拉了个长声:“啊?”

“?”

应笑不明所以,还仰头等着她的回答。

却见泽兰蹙眉想了半晌,才慢吞吞道:“唔,可能是筝部新来的吧,我也记不得了……”

泽兰言辞含糊,对那姑娘全不上心似的,引得应笑更觉奇怪。

在原主的记忆里,泽兰绝不是个心冷的人,这一点从她穿过来后、与泽兰这一日的相处中也不难看出。

可她明明目睹那姑娘也受了鸨母的鞭笞,却对其漠然至此,全不似她待人良善的性子,难不成是有什么私人恩怨在里头?

应笑本想再多问两句,偏偏泽兰坐不住,坚持要去外头替她请郎中。

应笑怕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自己奔走求医,落在鸨母眼里又成了有意忤逆,好说歹说,最后还是用“快下雨了”才把她劝住,哄着人回自己院里休息去了。

*

果然,泽兰前脚刚走,后脚便落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子砸在院中青石板上,声声闷响。

应笑送走泽兰后,想着对镜简单处理一下外伤,刚解了外裳,才掩上的门转眼又被叩响。

“不是说好回去休息么,怎么又来……”

应笑披着外袍起身开门,意外地,外面竟不是泽兰。

夏雨势急,声势浩大地倾盆而下,青石板上激起一层白茫茫的水雾,顺风飘流,人在廊下也会被濡湿衣裳。

而被应笑惦记许久的那姑娘就站在门外,仅靠着一把桐油小伞,不知是如何穿过这样大的雨幕而来的。

另一手则拎着一提用细麻绳栓好的牛皮纸包,外头下着急雨,这包东西居然干干爽爽,像是一路都被人妥帖地护在怀中。

姑娘收起伞立在廊下,不甚在意地抹了把外袍上的雨水,眼睫上盈着丰沛的水汽,抬眼时眸子乌黑深沉,定定望向应笑,情绪莫名,像是直能望到人心里去。

应笑扶着门扉,被那目光望得愣了一愣,连忙侧身请对方进来。

依礼节讲,她起码也该为对方添口热茶喝,可眼下她房内唯一的小茶炉上,只坐着一壶泽兰走前刚烧上的水,这一会儿功夫,水还没沸。

她有些尴尬地抿起唇,只能有限地尽一尽主人之谊,请人家在矮几旁的圆凳上坐下。

姑娘随着她步入屋内,身姿立如青松,裙摆亦是飘逸,竟全不似负伤。

应笑磕磕绊绊地在屋子里寻出两只茶杯,又去捣鼓那壶热茶,凭从泽兰那听来的情报现学现卖,煞有介事道:“我方才还想着去筝部院里寻你呢,你也挨了打,怎么还冒雨前来……”

边说边悄悄觑着对方,打算只要见势不对就立马改口。

姑娘却只将那包东西放到几案上,摇了摇头:“我来给你上药。”

“什么?”

她刚拿瓷勺盖熄了小炉,火苗摇晃着“嗤”一声熄灭,和窗外淅沥雨声一起盖过了屋内人声,应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姑娘不说话,身体力行地打开桌上的油纸包,亮给她看。

应笑探头一瞧,里头竟是满满当当的化瘀药材,零七八碎,哪种都抓了点,也没个煎服药方之类的东西在里头,简直像不知名赤脚医生给开的。

见应笑面露不解,姑娘又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无端透出些稚子般的执拗。

“上药。”

*

再次解下外袍站到铜镜前时,应笑属实是有些迷惑的。

只不过架不住对方太直眉楞眼,一副她不答应就不走了的架势,她一时摸不清原主之前是怎么和对方相处的,为了捂好马甲只得妥协。

对着铜镜,将散落满背的长发随手拨弄到身前,应笑抚了抚裸.露在外的小臂,心道无妨,同为女子,看便看了,她上大学时不也和舍友互相帮忙搓背么,都一样的。

她努力这样想着,试图洗脑自己,殊不知她身后的“姑娘”在她目之不及的地方,正长久地凝望她的侧影。

——藕荷色的抱腹裹住少女纤细单薄的身子,犹如一片艳霞般笼在她细如羊脂的肌肤上。腰背赤.裸,肩骨清癯,两条细细的系带穿挂其间,瑰色馥郁,几乎叫人分不清那是布料的颜色,还是少女肌肤中透出的血色。

美人光是皮相便艳尤至此,烛火辉映间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姑娘”的目光浅浅游离,手足无措间,却恰巧无意目睹了绸缎般的乌黑长发自应笑指间流淌而过、落下一室幽香,一时竟有些呆了。

“姑娘”顿了片刻,才抱着药包走上前去,挖了一指这野路子的外敷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应笑背上的鞭痕处,轻柔地打着圈涂开,态度珍重,有如对待什么举世珍宝。

药膏微凉,鞭痕却灼辣,两厢甫一接触就好似那个冰火两重天,连痛带冰之下,应笑一个激灵,没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

身后立马停了动作,听起来比她还要紧张:“怎么了?我是不是,弄痛你了?”

对方话里的紧张纯然发自肺腑,应笑听得出,半点不似作伪。

舌尖一顿,原本打算敷衍着哄上两句、好叫对方放弃给她疗伤的话,一时竟有些说不出了。

这样被纯然关切、被小心呵护的态度,于她而言既是陌生的,也是想不出要怎么拒绝的。

她心下一软,继而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药很管用,多谢你了。”

有她这句话,“姑娘”仿佛放下心来,也不再言语,唯独手上的动作更为细致小心。

刘寄奴草的气味随着揉按渐渐弥漫开来,苦涩的草药气息充盈鼻腔,两人面上神情镇定,背地里却是如出一辙的无所适从。

——呃,要怎么说,她感觉有点怪。

应笑垂着头,随手把玩着自己的一截发尾,漫无边际地思考这种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

铜镜昏黄,连光泽也暗淡,映出站在应笑身后的少女身形渐渐模糊,一如水中望月,恍惚间竟似从中瞧出个长身玉立的清隽影子。

可惜铜镜无口不能言,影影绰绰间,唯独得见“她”眸色越发幽深,喉咙处滚了两滚,额上竟是缓缓沁出薄汗,晶莹剔透,昭示仓惶心事。

就在应笑终于打好腹稿,打算委婉叫停时,对方却先她一步,“蹭”一下自她身后退开,将药包放下,急匆匆地拎起裙摆,同来时一般毫无预兆地推门而去,简直像身后有鬼在追。

应笑只觉眼前一花,待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听见自门外匆匆飘进来的一句:

“药涂好了余下的我放在桌子上你每日记得用!”

“哎——”

应笑顾不得背上药膏未干,草草裹上外衣便急着去拦她,想劝她好歹等雨停了再走。

她不过耽搁了这披衣的一息功夫,待再推门时,外头雨幕依旧,天地皆被洗濯成水色,看样子,大抵这一夜都不会停了。

应笑被雨截住,只得驻足在廊下远眺,可她要寻的那抹水红,早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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