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自小生活在天机阁中,一直受天机阁的教导,天机阁只教导何为有用、何为无用,任何的事物都可用作达成目的的工具,至于过程中的瑕疵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不值得一提的小小代价。
天机阁不在乎天机使的虚名,又或者说,天机使并不需要那么好的名声。
当天机阁弟子的时候,弟子的名头必然不能盖过天机阁的名字,当天机使的时候,名声自然也不能好过君主的名声。
人若过于在乎名声,不能忍受名声有瑕,那他自然会被诸多条框限制,很多谋略不能施展,名声就会变成行事的掣肘。
但如今闻煜明教沈黎,你要爱护自己的名声,你要保护自己。
子礼哥哥在乎他的名声,沈黎想,那他就乖乖听话。
屋内传来轻微的水流声,沈黎站在屋外,想着刚答应过闻煜明不再用那种方法,可现在闻煜明受了风寒,需要姜汤或者一些疏风散寒的药。
他咬了咬牙,心里念着“最后一次”,便拟了一个方子,让人去抓药,并嘱咐带一个煎药的小炉来,他要亲手煎。
天机阁培养的十二地支弟子主打一个全面发展,医道亦在必修之中,虽然不说让每个弟子都和名医一般,但常规的看病抓药还是能做到的。
沈黎给出的方子里包含治疗风寒以及促进伤口愈合的药,看似是为事后准备的,但等人将药送来后,他将其中几味挑挑拣拣,凑出了一副伤寒饮。
闻煜明泡过热水澡后舒服很多,沈黎将药煎上,为他擦干头发,又喂了些热水,等头发半干,便让他睡在了没有湿掉的半边被褥上,自己又调整了一下另外一边的湿痕,让它看起来更像是洗澡后被头发洇湿的模样,然后就坐在闻煜明床边,看着那煎药的小炉。
闻煜明的气色好了不少,沈黎为他把了把脉,确认脉息逐渐平稳后,才放下心来。
天已经蒙蒙亮,沈黎的药煎好了,他扶着闻煜明坐起身,缓缓喝了下去,闻煜明看着眼底泛青的沈黎,挪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让出位置,哑着声音说道:“你也休息一下吧。”
沈黎笑了笑:“没事的,子礼哥哥你先睡。”
闻煜明感觉喝了药的头昏昏沉沉,他还想说什么,却抵挡不住困意铺天盖地而来。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感觉到浑身轻松,那种发烧的紧绷感消失殆尽。
他支起身子,没有在卧室看到沈黎,手边放着干燥的衣物。
闻煜明披好衣服下地,在另一侧的书房之中看到了那伏在楠木书案上的小小身影。
沈黎压在一本账本上,两边围了两摞的账本,把小孩围在了中央。
闻煜明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西斜,他竟睡了一天。
他将披在身上的外袍脱下,盖在沈黎身上,然后俯下身,托着小孩的腿将他抱起来。
沈黎动弹了一下,嘟囔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熟悉的脸庞,便又松下心弦,往人怀里钻了钻。
沈黎开的药很管用,闻煜明现在不烧了,身体也有些力气,他想将沈黎抱到床上去睡,却不想半途沈黎骤然睁眼。
沈黎终于摆脱了要把他拉进梦里下棋的周公,想起来如今抱着自己的闻煜明是个病患,挣扎着要下来,闻煜明紧了紧手,将小孩扣在自己肩上:“别乱动。”
沈黎便乖乖地伏在了他的肩膀。
现在的闻煜明不发烧了,开始有些后悔之前生病的时候在大脑热度的飙升下,说出来的话对这个孩子会不会太过严厉。
他们一来就被客气地收了行礼包裹,黄成发对他们是有戒心的,这人深知十二地支弟子的手段多,就算不靠兵器,靠着绘阵和一些没见过的机巧器具都能折腾出花来,所以干脆以妥善保管为名将包袱收管。
沈黎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出这种计策掩盖行踪,已经是极限。
那会儿他脑袋昏沉,只觉得小孩这样做不好,可确实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闻煜明把沈黎放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轻轻拍了拍,像小时候母亲哄睡那般,对他轻声道:“休息一会儿吧。”
沈黎也确实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在有节奏的拍睡中,就着刚才的困劲儿沉沉睡了过去。
闻煜明不知道沈黎和黄成发怎么说的,这精于算计的县主只派人送了清淡的食物,以及一些账册进来,连面都没露。
等沈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闻煜明叫人送来吃食,他现在清醒过来,只觉得这黄成发居心不良,还担心他会不会在食物里下毒,但还没等他出声提醒沈黎试毒,小馋猫就立刻抓着糕点一扫而光。
还是个孩子啊,闻煜明想。
“没事的,”沈黎摆了摆手,“你放心,他现在无暇分身,而且,还得靠我去给他抓内鬼呢。”
“内鬼?”
沈黎从里衣里拿出来一沓纸,闻煜明认出来这是他昨天晚上从那个井里拿出来的纸。
可现在这纸的数量比之前明显少了不少,只剩下薄薄一层,目测也就十几张。
“这些,是之前那些人投入井中许愿的纸,”沈黎说道,“这上面,可有不少重要线索。”
闻煜明看过去,那纸上和他昨天看的一样,有的是文字,有的是图画。
文字每张纸上各不相同,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工整隽秀,那画几乎都很拙劣,但就算拙劣,也能看出来出自不同人的手笔。
“人只有在和神明对话的时候,才会将真心所想说出来,”沈黎指了指这些纸,“因为他们面对强权顾虑很多,无法张口,但却都笃信神明,相信天道、相信老天爷会给他们一个公正。”
闻煜明明白过来:“所以,两年前你和黄成发商量着要做这口向天道许愿的井,不止是为了敛财和他拉拢关系。”
“对,”沈黎点头,“毕竟当年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阁里给我这个任务,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从没和黄成发接触过。”
黄成发是个很善于发觉人**的人,所以才弄出来私下牵线这件事,把来盘账的弟子牢牢控制住。
而天机阁派下来一个小孩,让他束手无策。
小孩子,任性,不讲理,经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到他们了,充满了不确定性。
但沈黎不一样。
沈黎早慧,他不但比同龄人沉稳,更懂得审时度势。
第一次和黄成发接触的时候,沈黎就给出了一个弱点——喜财,贪吃。
小孩子把喜好放在明面上是很自然的事,再加上天机阁管束良多,小孩手里的余钱不多,见识不到那么多可享受的东西,这对黄成发来说可比那些会隐藏心思的成年弟子好控制多了。
于是他带着沈黎玩,见识到了这个年纪那些有钱豪绅家的少爷们都吃什么玩什么,果然勾起了沈黎的贪欲和兴趣,得到了沈黎的好感。
小孩子可太好糊弄了,黄成发想,好吃好喝好玩的伺候着,他就觉得你对他好。
黄成发以为这小子这样打发就够了,没想到这小孩却跟他提出了“合作”。
黄成发知道沈黎出身天机阁,天机阁没有庸才,但小孩不过十岁,又能提出什么样的合作内容呢?
却不想沈黎说出的敛财方法让黄成发眼前一亮,内心大呼不愧是天机阁出来的人,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计谋,敛财敛得人心甘情愿。
后续周密的安排更是让他佩服不已,让他收起对沈黎的轻视,和他称兄道弟起来。
在黄成发的角度,沈黎是上天送给他的小财神,稍微满足一些小孩子的爱好,就能轻易地拉拢,并且还能为他的敛财之路出谋划策。
但他不知道的是,一切都在十岁的沈黎计划之中。
沈黎给他敛财的计谋,同样是他用来搜集黄成发搜刮民脂民膏、压迫百姓罪证的工具。
天机阁的器术在此派上了用场。
一开始就被警惕心强的黄成发收走了包袱的沈黎不疾不徐,在黄成发眼皮子底下炼出这么一套工具作为“感谢”黄成发的合作道具,那小桶底部用特殊的矿墨刻出阵法,而所谓的特制的神签也不过是和小桶上的阵法再配合“井水”组成的一个障眼阵法,只有亲自下去解阵才能拿到这些留在底部的纸。
“那井口很小,”沈黎说道,“小到我放下去,就只有小孩子才能拿上来,但这里的小孩子不懂阵法,所以无法拿得动,这也是为什么我两年后就得过来了结这件事,”他对闻煜明俏皮地眨了下眼,“我个子长得太快啦,真等到几年后,我也下不去了。”
所以沈黎今年来了,拿出来了那承载着无数愿望的纸。
“这上面有乡绅的愿,也有平民的愿,”沈黎指着那些没有字只有画的说道,“有些平民并不识字,只能以图示意,除去那些内容空泛的祈愿,剩下的就是有内容的愿,再结合上面的号,我就知道了他们的名字。”
闻煜明这才反应过来:“号对应名字,是昨天晚上看的那个账簿?”
沈黎查看账簿原来不是为了看黄成发给他的分成账目,而是为了找名字?!
“两年前黄成发带着我在县城和周围的镇子玩过很多天,”沈黎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很多人的名字我都记下了,再经过对应和筛选,就能知道那些人,尤其是和黄成发有过交集的、或者被黄成发迫害过但有口难言的人的事。”
闻煜明看着沈黎,久久不能言语。
沈黎已经不是早慧了,他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关联联想能力,都已经达到了巅峰。
难怪他能成为最年幼的十二地支弟子!
闻煜明有些不可置信:“你……都能记住?”
“那是!”沈黎说道,他低头翻过了自己手上最后身下的那些薄薄的纸片,然后将它们丢进不远处用来煎药的炉子,那些纸片便化成了灰烬,他抬头对闻煜明笑道,“上午的时候,我让他们抬要盘账的账目过来,根据其中的内容指出了一处问题,这不,黄成发就吓得以为有了内鬼,赶紧亲自去查谁走漏的风声了。当然——”
沈黎伸出手,拿起一支笔:“一件事还不够,等我们在这待几天,等子礼哥哥你的身体彻底养好了,我们再进行下一步动作。”
闻煜明看着沈黎挥笔写下两个大字——“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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