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渐渐散去。
祭坛前，查理带着略微古怪的表情看向那具骷髅，嘴角不自觉地扯动了两下。
从前，他倒是没发觉米克的演技这么好，直接把“长生者工会”的会员们吓得四散而逃。
而他竟然还能控制收回自己眼眶里的那团火焰，此刻简直就像一具真的被埋在土里若干年出土的骷髅一样正常——除了那过于洁白的骨骼色泽正莹莹发亮。
现在，只剩下会长伯恩和他的助手依旧坚持留在了现场。
伯恩相当具有勇气地绕着骷髅走了一圈，甚至还轻轻敲了两下米克的肩胛骨，似乎在检验骷髅的真假。
“明明是按照‘亡者’配方调制的，仪式也没有问题，怎么可能......”
亡者？
查理耳朵轻轻动弹一下，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关键信息。
难道是一条和“偷窃者”类似的秘约起点，初阶的超凡者名称？
伯恩似乎无视了在祭坛上“不知所措”的查理，脱下那身罩袍，半蹲在祭坛前。
在伯恩注视的方向，“亡者之印”依旧散发着油墨般的光泽。
“没有被吸收，奇怪。”
伯恩眯起眼睛。
跟在他身旁的小助手侧过头，声音沙哑中带着些许不安。
“会长阁下，那这具骷髅——难道是吸收失败了，或者被女神......嫌弃了？”
查理明显地感觉到，米克那掉在地面上的零碎指节，因为“嫌弃”两字，轻轻颤动了一下。
伯恩摇着头，没再回答，而是将自己的手掌探向那摊光泽依旧的印记之上。
“看起来，应该还有效果，值得检验。”
距离祭坛更近的查理下意识伸手去拦。
一枚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印记，以“亡者”为名，一个半吊子的神秘学研究者，他总觉得这事还值得商榷。
伯恩看起来也并不是那种极端的教徒，或许可以拦住他误入歧途......
见他伸手，对方却加快了动作，手掌一转，反将查理的手掌按在了那印记之上。
“正是时候，你才该是女神选中的信徒......顶替者已经受到了该有的惩罚。”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朝查理袭来——他的瞳孔收缩，他的心跳猛然顿挺，而他的手掌，则完整地按压在了“亡者之印”上。
即便是完好的超凡者烙印，也并不是他所接受的秘约，更何况，这枚烙印在他之前，已经“不合流程”地先接触了那条双尾剑鱼。
神秘学领域的事情，丝毫的偏差，后果往往不堪设想。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连莹白的骷髅都意外地转过自己的头颅，空洞的眼眶中似虎透出惊奇。
紧绷的念头中，查理只觉着手臂上的一股森然的冷意正顺着他的血肉、骨骼攀爬，他的皮肤迅速地暗沉、干燥，露出清晰可见且淤黑的血管。
血液像是统统被逼得倒流进心脏、大脑，让他原本试图保持清醒的思绪一瞬间蒙蔽上灰暗的血色，腐朽的气息一瞬间就取代了工厂里那股驱之不散的焦油味，弥散在不知是鼻尖还是脑海中。
也许真要去见死亡女神了。
最后一个念头在脑海的混沌中升起，而后便是一片灰暗。
**
清晨，席恩近郊林地。
“这副模样，也不像是和咱俩一样啊，不会真死了吧？”
“但那个烙印已经不见了，昨晚我看着就他一个人碰过，那个伯恩发现他没有呼吸了以后就跑了，助手跑得比他还快。”
“而且你看这么久了他也没凉，刚刚摸上去还有体温呢......”
有些熟悉的声音在查理的意识中响起，但面前一片漆黑，四周冰冷又潮湿，像是溺在了码头的海水里。
好在起码没有窒息的感觉，他还能稍微冷静地尝试着睁开眼睛。
经过和僵硬的眼皮长达数十秒的斗争，查理面前的一片黑暗中，终于照进来一丝光亮。
而后那缝隙越来越大，明亮而清晰的视野终于完整地回到眼前。
已经早上了？而且自己已经不在昨晚那场集会的工厂区内......
看着周围平坦的雪地，查理撑着右肘起身，左手遮住雪地上反射出的有些刺眼的光芒。
他那件昨晚用于混入集会的黑袍，依旧披在身上，只是上面盖住了一层将要凝结的积雪。
怪不得他刚刚一醒过来，就觉得那么冷，像是溺水一般。
在他身前，休姆和米克正一人坐在一块石头上，背对着他，一边捧着热气腾腾的黄油蛋挞，一边探讨着他们“狱长”的生死问题。
“要么咱们打个赌，他最后能不能活下来？”
米克靴子往地上一踩，想出个“好主意”。
查理刚坐直身子，正好听见这句来自狱友的关心——看休姆的背影，似乎对赌局颇为心动。
这么冷的一晚上，也不给他选个好一点的地方，就这么把他带出来，扔在了一处市郊的野地上......
起码把他这袍子脱下来盖住也好，要不是自己身体不错，换做有点旧疾或是年纪大点的，雪地里这么躺一夜，该活的也冻死了。
查理腹诽几句，感慨对于骷髅的要求果然不能太高，而后轻轻叫唤了一声，把对面两个家伙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昨晚意识消失后，他做了一个漫长又荒诞的梦。
梦里，拉妮和弟弟们跟着他进了监狱，女盗贼被逼入绝境，葬身于某处密室，最后......
查理眯了眯眼——最后，他似乎看见了一支特别的蜡烛，似乎就是那燃烧的炽烈烛火，刺痛了他，让他从梦境中“掉”了出来。
梦境的内容相当真实，但如今回想却像是一堆凌乱的碎片，完全没有联系和逻辑。
查理很快将那些无端的幻象放到一边，回忆倒溯至昨晚。
似乎，昨晚的那枚烙印的确在他身上带来了些改变——在此之前，查理已经数不清多少年没有进入过梦境，这是他唯一和正常人不同之处。
然而，不做梦显然并非超凡能力的一种。
此刻，查理伸出手掌，细细勘察，始终没能感受到“烙印”留下的痕迹。
他舒了口气，又莫名地有些失落。
原以为危险又诱惑的超凡力量，仅仅是让他久违地做了个梦——反而更像正常人了？
晕过去之前，伯恩那句“你才该是女神选中的信徒”又在他的脑中适时勾起。
查理只觉荒诞又讽刺，他可是个在烈阳教会修道院里长大的，连女神教会都没见过。
而且在接触神秘学领域前，他甚至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面前，米克和休姆聚了过来，几步的路程，他们把手上剩下的两三个蛋挞加快塞进嘴里。
“你醒了，昨晚还是我把你拖到这儿的，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米克说话时，腮帮鼓起，棕黄的眉毛一跳一跳，对于查理的现状并不意外。
昨晚的场面，对他一个骷髅甚至谈不上刺激。
趁着他们两个去“参加”集会时，另一边，休姆也查完了最后三座工厂。
——12号工厂底下，的确曾经有一间几乎没有工人知道的密室，但前两天就已经被悄悄地填埋，只剩下堆积混杂的泥土和废旧零件。
查理叹了口气。
一晚上过去，委托算是完成了，还破坏了一次非法集会，自己却差点成了女神的祭品。
而且他昨晚还没回修道院，拉妮几个小家伙早上肯定担心坏了。
他得想个借口，既能消除他们的担忧，又能让以后自己的夜不归宿挂上正当的名头......
至于他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查理还毫无头绪，或许那枚烙印无效，又或许他如今已经是个超凡者，只是还无从了解自己的能力。
**
一夜过去，亨利钢铁厂骚动不小，11到15号工厂都被警员们围上了封条和路障。
——“长生者工会”的成员们在见到那具骇人白骨出现后，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接触到了什么本不该和他们染上交集的事物。几位并非狂热信徒的工人等昏热头脑冷静下来，连夜便找进了警署。
工厂的主人亨利子爵敢怒不敢言——一两天的停工而已，谁也不想触警署的霉头，更别说最近的连环案件圈子里早有耳闻。
而查理前脚刚踏进南城，巴顿警长就带着几个警员，将他叫停在了十字路口。
警员脸上大多挂着疲惫——他们搜索了一夜，也没在工厂附近找到工人们口述的“骷髅”。
雪下得不小，将本该留下的脚印给掩住了大半，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警员，也无能为力。
问候过后，巴顿并未如寻常一般打发警署的这位编外小狱长。
巴顿的手掌宽阔，如同林地的巨熊，将查理那只纤细的右手捏在掌中。
红褐色的厚重眉毛之下，那双深蓝的眼眸敛去了以往坐在办公室中的些许慵懒，明亮而锐利。
查理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暖流从身上游过，和昨夜碰触那“亡者之印”时截然不同，带着平稳、厚重的质感。
他不禁想起凯萨琳和他提过的——席恩以外的许多王国，警厅都会培养属于【值守者】秘约的超凡者。
巴顿警长必然是超凡者，只是查理不太确定，他是否也属于这条秘约。
这条秘约对应的能力是什么？侦查、保护？
现在流过自己身体的这种轻微异样感，就像是巴顿在催动着自己的能力替他检查......
“伯恩那家伙跟我说你昨晚按下了烙印，还在他面前丧命，或者说假死，没了呼吸和心跳。”
松开查理，巴顿一脸的络腮胡挑起疑惑的弧度。
那个“长生者工会”的组织者伯恩，一大早就被“接”回了警署。
对方接受审问时的交代并非虚假，只是他此刻也没察觉出眼前的少年有任何异常，但和以往又透出一丝微妙的差别。
如果是已经晋升为“亡者”秘约的超凡者，他原本必须得提醒查理某些事情，如今看来可以省去。
确定查理没有大碍，巴顿的目光又投向一侧的米克和休姆。
那两人上，倒是的确带着令他讨厌的超凡气息。
“你把监狱里的家伙带出来了？”
巴顿皱起眉头——最近的席恩已经够乱了。
米克和休姆下意识往查理身后退了两步，一脸讪笑。
“那这么说，那些工人口中昨晚祭坛上的骷髅......”
这一刻，查理真切地感受到巴顿警长的敏锐。
**
见过巴顿警长后，查理一路将米克和休姆带回监狱。
从监狱出来，查理脑海中不自觉地闪过梦境中的某刻画面。
——小家伙们行走在监狱的廊道里，举着那盏院里老旧的煤油灯，一个个小脑袋前后挨着向前摸索，胆小又勇敢。
他摇了摇头，感慨起梦境的奇幻——但梦境毕竟不是真实。
查理利落地转过身，准备前往老十字街，去一趟【玫瑰拐角】咖啡馆留下印记，通知凯萨琳小姐，然后就可以回到院里。
在他转身的另一侧，几个小小的身影摸了出来。
目光齐齐聚拢向那扇还没完全关闭的监狱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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