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余初晏做了什么，原本只余闷火的篝火重新燃起，哪怕没有太多木柴，它也燃得旺盛，驱散了夜间的凉意。
三人就这么围坐在篝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多半是阿古音在说，其余二人在听。
偶尔也会有巡逻冷了、累了的战士过来取暖，仅短暂停留片刻。
阿古音从她获得的第一只马驹开始说起，说到哈萨的母亲、说到她从一窝刚独立的幼鹰中一眼挑到哈萨、说到吉娜、说到她的母亲和常年不归家的父亲。
一直说到秀文靠在她的肩头睡着，而余初晏边听，边望着南方出神，待阿古音声音悄悄小下去才侧首。
原以为会看到阿古音的睡脸，但年轻的女孩睁着那双大眼睛盯着余初晏。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远方，是有什么急事吗？”
阿古音同样敏锐，这份敏锐仿佛是大都女孩天生就被赐予的才能。
余初晏没有隐瞒，“嗯，有点在意。”
余初晏很纠结，她知道甲子轮回时世间战乱是必然的，甚至她将会是这场混乱的受益者，越是乱世，信仰之力来得越快越精纯。
她理应先放纵死气的蔓延，等到快达到极限时再出现，就会收获一大波信仰之力。
但她却犹豫了，在她脑中这些凡人不再是没有脸的空心人，他们拥有了脸，那脸可能是阿古音、可能是秀文、可能是她见过的每一个人。
她真的能心安理得地将这些人的生死置于己身之外，冷眼旁观着他们的浮沉，等到他们最为绝望、痛苦之际，再以虚假的救世主身份出现吗？
“在意什么？不能和我说吗？”阿古音问。
也不是不行，余初晏用了个隐喻，“有一个部落在驯狼的时候，往往先令猛兽杀死他们的头狼，重伤大部分狼群，最后人类再以拯救者的身份赶走猛兽、治疗狼群并获取剩余狼的信任。”
阿古音第一反应想问是哪个部落，他们怎么操控的猛兽，这方法乍一听残忍，未必不可行。
余初晏继续往下说，“可是在与已经驯服的狼相处久后，之后见到其他狼群遭受袭击，便有人心生不忍，试图在损失未造成时对猛兽进行驱赶。但狼群若无损失，驱赶猛兽后，狼群还会对人报以感激之情吗？那人这么做对吗？”
阿古音思索，“狼群会反抗猛兽吗？”
“当然会。”
“人有自保能力吗，我是说即使狼群不感激他甚至反扑的情况下，他能顺利逃走吗？”
“能。”
“最重要的是，他到底是想要狼群感激，还是想要帮助陌生狼群？”
余初晏说不出话，她想了想，诚实道：“两者皆有。”
“那很难说了，狼这种生物很狡猾，其实我更认可一开始的做法，等他们失去了利爪再驯化最为稳妥。毕竟你贸然闯进去帮他们击退猛兽，还会被当作新的敌人。人都未必会感激你，更遑论野兽了。”阿古音道，
“但若只是不想狼群受伤所以帮他们，那狼群的感激其实不重要才是。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所以那个人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真想要感激，那他不是早就知道怎么才能获得吗？他既然在纠结这个问题，就说明他其实没那么想要啊！”
余初晏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怔，信仰之力对她而言真的这般重要吗？
她跟在谢昀宸身边，不就是为了拖延战乱爆发的时机。虽然最后还是没能找到他的龙脉，至少废了他的内力，也能拖延一些时间罢。
如若她迫切地需要信仰之力，一开始放任谢昀宸便好了，何必费尽心思在他身边套话，还不甚着了人的道。
她只是想这么做，让自己有个心安，结局如何，被救之人想法如何与她何干？
想通这些的余初晏，露出了笑容，她轻撞了一下阿古音的肩膀，“你说得对，人一旦纠结，说明已经有了答案。谢谢你。”
虽然有些着急去南边，却还记得她答应送秀文回去，她离开时那点死气规模还小，一晚上而已，不至于出大问题。
阿古音想装作高人的模样，受下这声谢，装不了几息没忍住傻笑起来，“没想到你余初晏也有想不通的事，所以那个部落在哪？我还想向他们讨教一番驯服猛兽的法子。”
“哦。”余初晏淡然回，“我编的。”
“喂！你！”
阿古音毫不迟疑用肩膀撞过去，动作幅度太大，还惊醒了一旁休憩的秀文。
秀文揉着眼睛看见闹成一团的两人，尚朦胧的意识更加迷糊了，她家殿下和别吉好像不是这样的。
等晨曦的第一缕光探出地平线，余初晏低头看着睡她腿上的两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推醒了她们，“我们该走了。”
简单的几个字，就像戳破了一场幻梦，秀文有些不愿醒来。
余初晏耐心地等着她收拾自己。
“四月，我能见到你吗？”阿古音问。
“能。只要你想见我。”余初晏答。
“那将秀文也带上吧，我知道你可以。”
“那就要看秀文的意思了。”
一声清脆的鹰啼打破了晨间的寂静，阿古音认出了这声鸣叫，她快步冲上山坡，圈起拇指食指，置于唇边，吹奏出悠长的哨音。
哈萨沐着晨光，俯冲而来，稳稳地落在了主人的臂间。
一人一鹰亲昵地互诉衷肠，她们还未分开过这么久。
余初晏望着她们，会心一笑，既然哈萨来了，意味着巴图也不远了，阿古音不需要她再担心。
她扭头朝秀文伸出手，“走吧。”
秀文将目光从山坡上的身影上移开，等真到离别时，却有些笑不出，她回握余初晏的手。
在越发耀眼的日光中，阿古音朝着她们挥手，无声地告别。
秀文回了笑容，却想起背着光对方应该看不见，想挥手时，眼前的景色已经天差地别。
再无熟悉的人，却被熟悉的街景占据。
襄县的清晨已经燃起了袅袅炊烟，大街小巷都支起了早点摊子，城门还未开，城门外已经排上了不少人，这是与草原截然不同的景象。
秀文先一步放开了余初晏，“殿下，您若还有急事，就快些去罢，奴婢自己回去即可。”
昨晚睡意朦胧中，她也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大半。
余初晏点头，“这里没有殿下，你也不再是奴婢，不要再这么自称——话说回来需要我将你的卖身契拿回来吗？”
她记得想要恢复自由之身，还需要去官府消籍，凡人真是太麻烦了。
秀文摇摇头，“城主与我等签订的并非卖身契，而是长工契。”
也就是说不是奴籍，依旧是良民，余初晏舒了口气，也不扭捏，她确实有其他事，“再见，秀文，好好照顾自己。”
秀文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眼中不知不觉染上热意。
等到眼前人身影彻底消失，她抬起袖子擦眼，却从袖中掉出一枚陌生的小荷包。
打开一瞧，里面满是金珠，秀文差点没拿稳，内里还有一枚纸鹤。
她拿起纸鹤，那纸鹤像活了般展翅，开口道：“我知你母亲生病了，这些金珠留给她治病罢。”
秀文吓了一跳，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放下心，眼中热流更多了，她边哭边笑，“这也太多了……”
秀文将荷包死死藏在胸口处，跑向家的方向，她想，她家殿下，真的是很温柔的人。
不知道还能再见到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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