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秋雨，仿佛将陆予婷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苗彻底浇熄。她带着一身湿冷和满心疮痍回到家中，面对父母关切的目光，她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将成绩单递了过去。
“458分！婷婷，太棒了！” 母亲惊喜地接过成绩单，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指着上面的数字，“语文112！数学也过百了！化学物理都及格了！进步太大了！”
父亲也凑过来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慰，用力拍了拍陆予婷的肩膀（尽管她感觉那力道让她晃了晃）：“好！我就说我闺女行！这努力没白费！”
他们的喜悦是那么真实，那么有感染力，几乎要将陆予婷心中的冰层融化。她张了张嘴，那句“英语老师说我是运气”在喉咙里滚了滚，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最终没能说出口。她看着父母因她而骄傲的笑容，忽然觉得，用自己的委屈去玷污这份纯粹的快乐，是一种残忍。
“嗯…还行吧。” 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避开了父母探究的眼神，“我…我有点累，想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母亲察觉到她情绪不高，只当是考试太累，连忙说：“快去快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妈晚上给你炖了鸡汤，好好补补！”
回到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陆予婷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窗外，雨已经停了，夜幕低垂，城市璀璨的灯火透过湿漉漉的玻璃，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影，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她没有开灯，就那样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她能听到客厅里父母压低声音的、带着喜悦的交谈，能听到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那片被“运气”二字冻结的荒原，正发出细微的、冰层碎裂般的疼痛。
她拿出那张被折得皱巴巴的英语试卷，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那个鲜红的“90”。曾经梦寐以求的数字，此刻却像一个丑陋的伤疤，提醒着她所有的努力在权威眼中是多么不值一提。Miss Zhang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运气不错…”
“恰好都在你的复习范围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她脆弱的自尊上。为什么？为什么她付出那么多，换来的不是认可，而是近乎羞辱的质疑？难道就因为她曾经基础差，是借读生，所以所有的进步都值得怀疑吗？巨大的委屈如同深潭下的暗流，汹涌地冲击着她的心防，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无声的泪水再次浸湿了校服布料。这一次，哭得比在公园里更加压抑，更加绝望，仿佛要将所有不被理解的痛苦和愤怒都宣泄在这片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一种精疲力尽的麻木。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那些光芒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冰冷，丝毫照不进她心底的深渊。
“是不是…无论我怎么飞，在有些人眼里，都只是被风吹起来的？” 笔记本上的这句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如果努力注定不被看见，如果进步注定被归因于“运气”，那她这么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放弃的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也许，她就不该来这个学校，不该进入这个强手如云的班级，不该奢望能够追上像林曦、李哲那样的人的脚步，更不该天真地以为，只要努力就能改变别人固有的看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母亲轻柔的敲门声：“婷婷，鸡汤热好了，出来喝一点吧？多少喝点，不然身体扛不住。”
母亲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像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轻拉扯着她，将她从那片自我放逐的黑暗边缘稍稍拉回现实。她想起父母看到她成绩单时那发自内心的笑容，想起他们从未给过她压力，只是默默支持…
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因为一个不公的评价，就否定了自己所有的努力，辜负了那些真正关心她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用手背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挣扎着站起身。打开门，客厅温暖的灯光和鸡汤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父母坐在餐桌旁，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关切。
“快来，婷婷，趁热喝。” 母亲连忙盛了一碗汤递给她。
她默默地坐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带来一丝暖意，却似乎无法抵达那颗被冰冻的心。
“学习别太拼了，注意身体。” 父亲看着她有些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心疼地说，“一次考试说明不了什么，咱们慢慢来。”
“慢慢来…” 可是，时间不等人，差距不会自动缩小，质疑也不会凭空消失。
晚上，她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月光如水银般从窗帘缝隙泻入，在地板上流淌。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里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
一个声音充满沮丧和退缩：“算了吧，陆予婷。你做不到的。你再努力，在有些人眼里也只是‘运气’。何必呢？安安分分混到毕业就算了…”
另一个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不甘：“可是，你真的甘心吗？甘心被一句话定义？甘心让那些挑灯夜战、那些鼓起勇气请教、那些一点点弄懂难题的瞬间，都变得毫无价值？甘心让父母眼中的光，因为你的放弃而黯淡下去吗？”
她想起来江市实验中学的第一天，那种既忐忑又充满憧憬的心情；想起卢老师温暖鼓励的眼神；想起李哲毫无心机的笑容和热情的帮助；甚至想起林曦那看似冷漠、却总能精准点破她思维障碍的寥寥数语…这些，难道都要因为Miss Zhang一个人的不公评价而统统抹杀吗？
不。
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那是一种混杂着委屈、愤怒、以及更深层次的不服输的倔强。
她猛地坐起身，拧开了台灯。昏黄的光晕再次笼罩了她。她拿出那本素雅的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笔尖悬停，这一次，她没有写下沮丧和迷茫。
她开始写，笔迹起初有些颤抖，后来越来越坚定：
“今天，有人说我的90分，是‘运气’。”
“这两个字，像冰锥，扎得我很疼，很委屈。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潭水里，冰冷，黑暗，快要无法呼吸。”
“我怀疑自己，怀疑努力的意义，甚至想过…放弃。”
“但是，当我看到爸妈为我高兴的样子，当我想起卢老师的鼓励，李同学的笑容，甚至…林同学那句‘很正常’…”
“我发现，我好像…并不甘心。”
“我不甘心我的努力被一句‘运气’轻易否定！我不甘心因为一个人的偏见，就否定了我所有的汗水和进步！我不甘心还没飞到更高处，就被无形的风打落！”
“运气？如果掌握更多知识、反复练习错题、深入理解原理算是‘运气’的复习范围，那我承认，我确实‘运气’很好！”
“深潭很冷，但我不想永远沉在里面。我要爬出来！”
“期中考不是终点。Miss Zhang的看法，也不会是我人生的判决书。”
“我要继续飞。哪怕逆风更大，哪怕羽毛再次被雨水打湿，我也要飞！我要飞得更高，更稳，直到我的高度，让那些质疑的声音，变得微不足道！”
“这不是赌气，这是…我对自己未来的承诺。”
“深潭之下，仍有微光。那微光，来自不甘的心，来自未凉的血。”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重重地放下笔，仿佛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胸腔里那股郁结的浊气，似乎随着笔尖的倾泻而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也更加坚定的力量。
她合上日记本，将它紧紧抱在怀里。窗外的月光似乎也变得明亮了一些，温柔地洒在她清瘦却挺直的背脊上。
第二天，陆予婷走进教室时，眼神与以往有些不同。那里面少了些怯懦和不安，多了份沉静的坚韧。她依旧会因Miss Zhang的提问而紧张，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慌乱无措，而是努力组织语言，清晰表达自己的观点，即使答案不尽完美。她依旧会认真完成Miss Zhang布置的所有任务，包括那些额外的、近乎苛刻的要求，但她不再将其视为单纯的惩罚，而是当作锤炼自己的磨刀石。
她找到李哲，不再只是问具体的题目，而是开始请教他学习理科的思路和方法。她继续在午自习时，鼓起勇气，将最困扰她的物理难题推到林曦面前。林曦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讲解言简意赅，但陆予婷发现，自己似乎更能跟上他那高速运转的思维了，那些曾经如同天书的符号和公式，渐渐显现出清晰的逻辑脉络。
她就像一株在岩缝中艰难生长的植物，外部环境依旧严酷，风雨依旧侵袭，但她的根，却在地下默默地、顽强地向着深处和四周蔓延，汲取着每一滴可能的水分和养分，只为等待破岩而出、沐浴阳光的那一天。
深潭依旧寒冷，但她的心中，已然点亮了一盏微光。这光虽弱，却足以照亮前路，支撑着她，在布满荆棘的成长之路上，鼓足勇气，再一次，逆风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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