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余大佑,多余的余,保佑的佑。
多余是不假,但保佑……说来就可笑了。
我年少时曾经听人说,命格最凶煞之人,莫过于少年丧父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我名里带佑,命里偏偏不带,所以命格比之此类人更加凶煞,没等到中年,就已经是孑然一人。
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多年里,我不曾相信过老天爷,我只以为他是个盲人,是个痴人,是个不公正的人。
不然,为什么阿娘一生光明磊落,偏偏因为村里人的一些无端诋毁,最后丧了性命?
不然,为什么阿爹竭力融入村里人,却因为造福整个村庄,落得个尸横荒野、孤魂野鬼的凄惨下场?
不然,为什么汪家爷爷发了慈悲、接济众人,最后却孤孤零零、流言傍身,连死了也不得安宁?
不然,为什么我的妻子孙英梅仗义执言,最后却因一个泼皮无赖命丧悬崖、粉身碎骨?
不然,为什么我的女儿余珍宝才不过四岁,老天爷却不愿意饶过她,给她一个绝地逢生的机会?
我看过观音庙里的信徒卑躬屈膝、诚惶诚恐,只为求一段良缘;看过文昌庙里的信徒满面虔诚、三拜九叩,只愿得一段文运……等到看到他们还愿之时,才觉得好像老天爷都让他们如了愿。
我那时候还太不通透,太执拗,太偏执,只固执地以为这不过是些繁文缛节,是些心有所求又不愿真心付出的信徒求一份心安的手段。
一炷香难道就能打发了有通天本事的神灵?
一个叩首难道就能感化了心如磐石的老天爷?
一点点虚伪的体面、一份不值钱的供奉难道就能入了老天爷的法眼,让他心盲眼瞎地改换凡人的命格?
是不能的吧,我想……
可惜我错了。
大抵是老天爷想要惩罚我的不虔诚,为了惩罚我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所以他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让我失去了父母妻女,变为孤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他分明又不愿看我无牵无挂、无欲无求,所以同我开了个玩笑,让我在火场中偷出了一个孩子。
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是在火场,那是关图县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老旧院子,木质结构,里面堆满了用来过冬的柴火和煤炭。
我提着汽油桶围着院子洒了一圈儿,把点燃的火柴往里一丢,蓝色的火苗登时就窜了起来。
那火势越来越大,逐渐控制不住,我的悔意也控制不住。
但我不能后悔,因为要是我退缩了,我的珍宝就活不成了,她还等着我拿钱给她治病。
火苗很快染红了那片天空,周围睡觉的人也被惊醒。
我本想趁乱逃走,但是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力,它们好像不遵从我的心意,逼得我后悔,逼得我折回,逼得我拔腿疯了似地往院子里赶。
等我再回到院子门前的时候,橘红色的大火混杂着黑烟,张牙舞爪地肆虐。
听着院子里的女人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时,我后悔了。
我自己也有妻女,可为了自己的妻女,却丧了良心地谋害另一对母女。
我顶着烈火往里面冲,刚进入院子门口,上方烧焦了的横梁掉了下来,一下子砸在我脚面上、背脊上,发出烧焦了的肉腥味。
我那时候好像感受不到疼痛,慌忙踢开了那横梁,继续往里面跑。
刚跑出两步,此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咣咣”的声音,经久不息。
浓烟当中,一个巨大厚重的褐色陶土坛子往我的方向滚动而来。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里面是什么,院子最深处,一个女人站在烈火中央,向我疯狂招手,向我呼喊恳求。
通红的焰火燎了她的头发,又燎了她的衣角……最后蔓延了她全身,可她却浑然不觉。
她求我救救她的女儿,她求我救出陶土坛子里的孩子赶紧离开,她求我不要再无济于事地进入火场。
最后,她看我愣在原地、无动于衷,竟然跪下身体,扑在肆虐的火焰当中,毅然决然地匍匐在地,给我不停地磕头。
多可笑啊……我点了火,我造成了这一切,我害了她和她的女儿,她却不辨是非、卑躬屈膝地跪地求我……
呼喊到最后,她沙哑的嗓子一个字儿也发不出来。
我就这样,看着她渐渐地扑倒在地上,看着她的头发和衣服被火舌忽地卷进嘴里,看着她上方燃得正猛烈的房梁和火红色的瓦片轰然倒塌,一根根、一片片地砸在她身上,最后将她掩埋得干干净净。
我不敢再看我酿成的这场火灾了,我彻底后悔了。
我是罪人,万古不易的罪人!
我从陶土坛子里慌忙扯出那孩子,将她藏在衣服里,趁着没人看见的空当,落荒而逃。
那时候,那孩子已经被浓烟熏晕了过去,露出坛子、护在脑袋上的双手也被烧伤,所幸,所幸坛子没有炸开……
或许是天意吧,我为了给妻子讨回公道,为了救我自己的女儿,却害死了另一个无辜的母亲,害了另一个女儿。
所以,老天爷不容我,他不容许一个罪犯为非作歹之后仍然能得偿所愿。
所以,他带走我亲生的女儿,把那孩子留给了我,让我余生都要在她身边赎罪。
那孩子浴火而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我早就该死了,能看到那孩子长大已经是老天爷发了善心,已经是我苟且偷生的结果,我不敢奢求太多。
十几年来,我总时不时做着相同的梦。
梦里,我没有点燃那根火柴,没有酿成那场大祸……
梦里,我没有在医院见过那个戴着眼镜、穿着衬衣的清瘦男人,没有如约去码头和他商定杀人,没有接过他递给我的钱……
梦里,我根本没念过书,所以并不明白他递给我的纸条是什么意思……
但是……什么都晚了,不管我怎么后悔都无济于事,我还是个罪恶的杀人犯,因为我的自私固执才促成了这一切。
我前半生固执执拗,历经风雨飘摇、生离死别,最后终于才学会了弯腰,学会了低头,学会了苟全。
人生中第一次,我相信了,我相信了老天爷也有凡心,也有偏爱。
如果不近得他身,如果不入得庙宇,如果不借些手段和他连通,怎么敢痴心妄想地奢求得到他的半分指引?
只凭借着一分良善之心,一点光明磊落,难道就敢奢求老天爷能高看我一眼?
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于是,离开关图县之前,我求助了一个老道士。
他说,你女儿啊,命里缺水,得去有水的地方。
他说,但是你记住了,最近两年内不能让她走水路,不能坐船,不能游泳,不能近水,不然一定会出事。
就这样,我带着我偷来的女儿上了路……
但偷窃始终是偷窃,我也明白,她永远不会是我的女儿,我也永远不会是她的父亲。
相反的,我是她的仇人,我是个罪人,我是她应当杀掉的那个人。
渐渐地,她在我身边长大了。
她小学放学的时候,班上的同学大声喊着,喊着我是许姝的爸爸,还说什么许姝的爸爸来接她了。
我没有否认,我听着那群孩子的呼喊声,心中万分挣扎却又带着几分侥幸,最后竟然逐渐沉迷其中,好像我余大佑当真成了她许姝的爸爸。
可当她亲口喊我爸爸的时候,我明白,我再不能麻木了。
我不是许姝的爸爸,我是她的杀母仇人,我是早就应当遭了天谴的罪人,我是个绝不可饶恕的人。
于是,我十分无端地凶了她,骂了她,警告了她。
十分庆幸地,自那以后,她长了记性,十几年来,她再也不曾喊我爸爸。
我虽然心中感到一阵空空落落,却又感到万分庆幸,只觉得那是我人生四十多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事情。
我前半生行善,却接连失去至亲之人;后半生做了恶,却偷来了个不敢也不应当相认的女儿。
老天爷,你同我开的玩笑太过,以至于不公,以至于无情。
不过,无论如何,我余大佑不敢奢求太多,只愿舍去我这条烂命,永生永世身处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换得你能发发善心、开开眼,许我那不敢说出口的女儿许姝,一生顺遂、一世无虞。
我余大佑在此,肝胆俱裂,灰飞烟灭,叩头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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