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岚县,只剩下燥热和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阳光。已是下午五点,日头却依旧毒辣。方天宇刚踏出车站,一股混杂着黄土颗粒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车站前是坑洼的土路,车辆驶过便扬起漫天尘土,在阳光下翻滚,让人几乎无法顺畅呼吸。还没等他看清这个陌生县城的样貌,一个皮肤黝黑的大叔就冲了过来,一把拎起他手中的行李。
“小伙子,上哪儿去?走走走,保证让你坐上岚县最舒坦的车!”大叔嗓门洪亮,脸上堆着熟练却略显僵硬的笑容。
方天宇怔怔地盯了他两秒,眼神空洞。“哦。”他声音压得很低,“平安街东三院。”
“好嘞!二十五块送到,走着——”司机又拔高嗓门,拎着行李大步向前。
方天宇在原地愣神片刻,才拖着步子跟上那道宽厚的背影。
车里弥漫着劣质香水的刺鼻气味,甜腻得让人反胃。方天宇靠在后座,额头贴着冰凉的窗玻璃,望着窗外发呆。他刻意放轻呼吸,试图躲过这令人作呕的香气。
“小伙子,听口音不像本地人,来玩的?”司机透过后视镜打量他。
方天宇猛地回过神,直直地看了司机两秒,又默默转回头去。不知是这气味让他窒息,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始终没有开口。
关于父母,他的了解全都来自爷爷奶奶的只言片语。听说母亲高婉伊在他一岁时就病逝了。父亲刘健是A市的工程师,在他四岁那年,因工地突发洪水不幸离世。
身为教师的爷爷奶奶悉心栽培他,小学初中都在A市的重点学校就读。可惜初一那年奶奶病故,爷爷也因此一蹶不振,落下病根。三年后的七月四日,高一暑假刚开始不久,爷爷在病痛的折磨中永远合上了眼,临终前将他托付给了姑姑高玲——毕竟,爷爷奶奶只有他父亲这一个孩子。
此刻,这辆颠簸的出租车,正载着他驶向姑姑高玲的家。
司机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后半程再没出声。
街道两旁是高低错落的商铺,招牌颜色褪了大半,字迹模糊难辨。一家理发店门口红蓝白三色的旋转灯柱缓慢转动,玻璃上贴着十年前流行的发型海报。五金店门口堆满了各式零件,老板穿着汗衫坐在小马扎上,摇着蒲扇,看着街面发呆。
路边的水果摊支着巨大的遮阳伞,小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录好的吆喝:“本地西瓜,不甜不要钱——”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五成群,挤在炸串摊前,油锅滋啦作响,升腾起带着香料味的热气。一个老人蹬着三轮车慢悠悠地过去,车斗里堆着废纸板,捆扎得整整齐齐。
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灯。方天宇看见对面街角,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围坐在小桌旁打牌,脚边散落着啤酒瓶。旁边的录像厅门口,手写的片名预告板字迹歪斜,帘子厚重,隔绝了内外。
生活在这里以一种粗粝、直白的方式铺陈开来,带着一种被烈日晒透的疲惫和安于现状的懒散。这里没有大都市那种整齐划一的秩序感和紧绷的节奏,一切都慢了下来,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变得粘稠
约莫十分钟后,车子停在路边。“小伙子,平安街东三院到了。”方天宇默默递去一张二十元和一张五元纸币。司机利落收下:“好嘞,我给你取行李。”
正值放学时分,整条街喧嚣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卖水果的、爆米花的……孩子们追逐嬉闹着穿梭在人群里。
方天宇循着路牌拐进一条小巷,仿佛突然按下了静音键。巷子窄而深,将外面的嘈杂隔绝得干干净净。几辆锈迹斑斑的摩托车静置在墙角,像是被时光遗忘在这里。
按照地址,他找到单元门。心里空落落的,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只剩下沉甸甸的现实。
姑姑家在一楼,省去了搬行李的麻烦。他在102室斑驳的木门前站定,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门。
“哎呀,小天来了!”门应声而开,高玲提高嗓门,热情地接过他手中的行李。一股温热的、混杂着饭菜香和旧木家具的气息扑面而来。“按理该去车站接你的,”她提着行李往屋里走,脸上洋溢着笑容,却掩不住几分局促,“但又想着让你一到就能吃上热乎饭,就没能过去。”
屋子很小,一眼便能望尽。暗红色的地砖被磨得发白,边角积着拭不净的尘垢。一张折叠木桌靠墙而立,桌腿下垫着硬纸板以保持平衡。墙壁泛黄,天花板洇着深浅不一的水渍。老式沙发上搭着起了毛球的针织盖巾,电视柜上散乱地放着遥控器和针线筐。
高玲约莫四十出头,眼角刻着细密的纹路,身上散发着好闻的皂粉清香。她个子不高,身形单薄,松松扎着的低马尾垂下几缕碎发,衬得她有些忙乱。若不是眼角的皱纹,她看起来倒像个温软的姐姐。
方天宇的目光被坐在桌旁的小男孩吸引。那孩子约莫十岁,正睁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目光里满是好奇与困惑。
“刘仔,这是小天哥哥,快问好。”高玲朝男孩挥挥手。
“小天哥哥好。”男孩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脸上绽开一个生涩的笑容。
“小天,这是我儿子,你堂弟,叫刘沐阳,平时叫他刘仔就行。”高玲莞尔一笑。
沐阳的小脸瘦瘦的,皮肤是少见日晒的苍白。软软的头发不服帖地翘着几缕,平添几分稚气的可爱。最出彩的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宛如被山泉洗过的黑曜石,在苍白的小脸上格外醒目。
“刘仔你好。”方天宇唇角微扬,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不知为何,第一眼看见这个孩子,他心里就涌起说不清的怜惜。
高玲做的饭,说不上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有着让胃和心都一并踏实下来的魔力。
席间,高玲简单介绍了周边环境,便没再多言。沐阳始终安静地埋着头,专注地吃着饭。
饭后,高玲领着方天宇来到他的房间,叮嘱他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学。
房间不大,刚好容下一张行军床和一张旧书桌。墙面泛着年久失修的黄,上面还留着沐阳幼时用铅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屋子收拾得干净,却不刻意。被子叠了,但不算齐整。窗台上的绿萝生机勃勃,叶片油亮。玻璃窗擦得明净,映出窗外一轮格外圆润明亮的月,晾衣绳上的衣物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方天宇躺在行军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上路灯映出的模糊光斑。
十七岁的夜晚,原来装着这么多沉甸甸的心事。
他闭上眼,将纷乱的思绪强行按下。
在彻底沉入梦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等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