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临得比往常快许多，合租办公室里的灯管亮着，却亮得让人觉得有些吃力，那是一种廉价灯光在勉强抵抗的苍白亮度，硬撑着不肯熄灭，又仿佛随时可能因为过热而跳掉。天花板上循序排列的几个白色方灯中，有一个时不时会微微闪烁一下，仿佛呼吸不匀的病人——每闪一次，都精准地敲在林时柚神经最薄的一层，让她意识到：
他们的创业公司距离真正“撑住”还远得很。
她从会议室出来时，肩膀僵到几乎抬不起来，指尖因为长时间敲键盘而有轻微麻木，那种从骨缝里往外泛的疲惫不是连续加班造成的，而是连续被现实剥掉幻想后剩下的一种钝痛。
可就是在这种疲惫到想直接趴地板上的瞬间，她注意到了办公室反常的静。
不是忙到极致的“没人说话”，也不是放弃挣扎的“安静如墓”，而是一种被某种力量压着、像是在等待什么结果的安静。
林时柚抬头，看见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聚集。
那个人站在大屏幕前。
陆迢川。
他背着光站在那里，外套颜色深得几乎与夜色融在一处，侧脸线条被落下来的光沿着轮廓描出一条清晰的边，让他看起来更像不是“站在那里”，而是“把整间屋子的气流都往自己身上牵过来”的那种人。
而白板上、屏幕上、桌面上，全部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菜单式的流程拆解、数据分层图、用户路径箭头、量化指标的草稿……
那不是简单的“展示”，而是把一间公司从开到关所需要的所有关键触点连成了一张系统的、逻辑闭合的地图。
像是把一台噪声不断的机器拆开，然后在所有人面前一块一块重新拼回去。
团队几个人站在旁边，有的人双手抱胸，有的人眉头紧锁，有的人下意识屏住呼吸，他们看着白板的方式不是“在看讲解”，而是“在看一个他们不敢相信存在于现实中的技能操作”。
林时柚愣了一秒。
她以为是自己的疲惫导致的错觉，于是走近了几步，直到看清白板上的字——那些字迹线条干净、偏瘦，但笔锋里隐隐带着一种“思维已经走到前面，而手仍在追赶”的速度。
这不是临时写写。
这是有人从下午到夜里，把一个“濒死公司”的根基抽丝剥茧地摸了一遍。
“所以。”
陆迢川把最后一个指标点在白板上，用白板笔轻轻敲了一下，声音不大，却正好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焦点上。
“你们现在的流程，是一个典型的‘人盯人补漏洞’式结构——每个人都在补别人没做完的部分，却没有一个人在做自己的部分。”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一种很奇妙的效果：像是把空气压下去，让嘈杂自我散开，让房间只剩下他要说的话。
“前端不知道后端缺什么，后端不知道前端的需求是什么。你们所谓的数据记录，被当成了‘顺手贴标签’，而不是被当成决策基础。”
他转身，视线扫过所有人。
“这样撑得住三个月就算运气好。”
短句。
精确落刀。
那几个字落下时，办公室里的空气像是被抽走一瞬间的氧气。
运营小卢忍不住扶了下眼镜，那动作带着明显的紧绷；设计师若若咬着吸管，咬到吸管都快变形；产品实习生小严的眼神开始游移，像是被抓到作弊的小学生。
而林时柚的心沉了一下——那是一种“被击中却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的沉。
她一向知道公司混乱，但连混乱都有混乱的极限，她没料到那根线已经被踩得这么薄。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是技术负责人打破了沉默。
陆迢川看他一眼，那目光没有责备，没有情绪，是一种“审视过后给出答案”的冷静。
“把所有涉及用户的行为按时间顺序拆出来。”
他的语速很稳，像是边说边把脑内模型铺开。
“用户从哪里看到你、从哪一步进入系统、在哪个环节点掉出去、在哪个环节愿意付费，这些都必须被量化。不是靠直觉、不是靠经验，而是靠数据。”
“你们现在做运营的方式是——‘来了流量就做活动，没人来了就打折’。”
这句话一出，运营小卢脸上腾地红了一下。
因为这就是他们这段时间的真实现状。
陆迢川继续说：“没有路径、没有节奏、没有数据反馈，这种运营叫‘祈祷式运营’。”
祈祷式运营——
就是赌。
赌流量会来，赌用户会留，赌某个活动偶然爆了能撑三周。
所有人的脸色微妙地变了。
林时柚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自己像被透明水淹没。
并不是羞愧，而是一种疼得非常真实的被指出问题后的清醒。
她本想冲上去帮团队挡一挡这份“**”，但她知道这样只会让他们继续逃避现实。
陆迢川把白板笔扣上，转身走到一旁，把桌上的流程卡片摊开。
“我花了六个小时，把你们三个月的行为路径倒推了一遍。”
他语气平静，却平静得让人不敢忽视。
“你们的用户不是不愿意留下，而是你们没有给他们‘留下的理由’。”
这句话落下时，办公室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不是被吼得不敢说话的那种寂静，而是越来越清晰的那种——
“原来我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产品实习生小严怯生生地举手：“那……我们是不是需要一个更完整的看板？”
陆迢川“嗯”了一声，走到大屏幕前敲了敲触控板。
大屏亮起。
不是 PPT，不是炫技动画，而是一张清晰得近乎严苛的数据逻辑图。
用户触达 →点击 →留资 →到店 →体验 →回访 →复购
每一条线上标着不同颜色的小数字，像一张战争地图，每一个数字都是“有没有赢下这一场战斗”的证据。
“这只是草稿。”他淡淡道，“正式版本我明天给你们。”
他像是一个把拆解和构建当成本能的人，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所有人产生一种荒诞的错觉——
下午那个在客户现场淡定救火的人，仿佛是某种“专业体系”的化身。
运营小卢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陆迢川看他一眼，眼底没有骄傲，没有炫耀，也没有居高临下。
只有一句轻到不能再轻，却像暗潮一样的回答：
“因为以前见过太多错得没救的例子。”
短句。
沉稳、干净、锋利。
林时柚胸口像被触了一下。
她突然明白——
他不是“临时顾问”。
他是一个经历过完整战场的人，只是现在换了一个更小却更真实的战场。
她靠在门框边，看着团队像被光照亮的孩子，一点点从惧怕变成了敬畏；看着陆迢川站在白板前，像是一个无声重构公司的建筑师。
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一件非常刺心的事——
这个男人不是她花低薪赌来的“运气”，而是她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招进来的“实力”。
而现在，他正在替她撑着一整面她都没意识到快要倒下的墙。
那种突如其来的安全感不是温柔，而是一种让人不敢靠太近的强势——
强到让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的脆弱。
她想走进去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你辛苦了”，却在看到他把笔扣上、在白板前站直的瞬间停下了脚步。
陆迢川看见她，轻轻点头。
“这些只是基础。”
他的声音在空房间里带着一点夜色的回响，“真正难的，是让你们在混乱中重新建立秩序。”
林时柚嗓子有点紧：“你……花了多久做这些？”
陆迢川低头，像是在回忆：“从我们在客户店里开始争执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们会需要这个。”
“你那时就在想了吗？”她忍不住问。
“嗯。”他淡淡道，“你的方向没错，只是你现在太累，看不到远的那一点。”
那句“你太累”像是轻轻按在她肩上的手，却又带着不偏不倚的力量，让她不敢逃避。
他接着说：“你撑住前面那段最难的路，我来把后面需要补的补上。”
短句。
精准刺中。
林时柚眼眶轻轻一缩，却没表现出来，只静静站着，像是第一次真正被某句话击中核心。
团队开始散场，有人低声讨论，有人悄悄重新整理自己的任务，有人忍不住回头再看白板几眼。
整间办公室因他的讲解而重新运转起来，那是一种“被看见了方向”的重新呼吸。
她忽然意识到——
原来一个真正的高手，不是来给你答案的，而是能让你意识到“原来你可以走到那里”。
陆迢川收拾完桌上的图纸，准备离开时，林时柚忽然叫住他：“等一下。”
他停住。
她走到他身前，看着那张冷静得近乎锋利的脸，声音轻，却稳：“谢谢你。真的。”
陆迢川看着她，没有说“应该的”，没有说“举手之劳”，只轻声道：
“你值得一个更稳的底盘。”
短句。
收束得极狠。
林时柚心里一颤，却没再说话，只是点头。
那一刻，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
她并不是在赌他的能力，而是他在赌她能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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