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谦说的语调其实非常像一位医生，还是那种冷静到面对病人像面对仪器的医生，礼貌冷淡，而目光则是一直观察着颜欢，有一种看实验小白鼠的感觉。
颜欢也没功夫去探究他的目光了，他听着他的叙述，却在这种平淡的叙述里听到了一种压抑的窒息。
十二岁，他十二岁的时候在干嘛？
抱着爸爸撒娇要买玩具车，练舞练到忘记写作业被老师罚站，妈妈亲自来“保释”，吃不到喜欢的零食撒泼打滚房星偷偷藏在衣服给他带。
“然后呢？”颜欢喉咙干涩，声音从深处挤出来：“你治好他了。”
姚谦听到这个问题却是没马上回答他，反而是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所有人都觉得是，但我觉得不是。”
姚谦见到十五岁的陆笙时，他也才二十岁，做为一个连连跳级的天才，当时他在读博，而且他的性格并不适合作心理咨询师，他也没打算往这方面发展，一开始并不想接这活，但他的老师确实很了解他，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这是一个特别的病例，也是你很好的观察对象。”
老师对他的要求也很简单，陆笙没有朋友，长期病态的成长环境让他的性格和心理缺陷很严重，但他抗拒他们的治疗，于是他需要一个年纪相仿，而且具备专业知识的朋友来取得他的信任，再加以正确的引导。
通俗来说，曲线救国。
在老师和他的努力下，陆爷爷终于让陆笙重新回到了正常的学校上学，接触正常的人群，重新建立早就应该完整的自我和人格，但仍然会安排保镖甚至侦探在暗中观察陆笙的一举一动，但陆笙再没有过出格的行为，就像一个株养在花盆里的松，被陆爷爷按照心意修剪成了想要的样子。
而陆笙的服从也让他从中获得了，难得的相对正常的三年生活，也是这三年，他的心理状态开始有所好转。
“他才有病，他才应该去看心理医生！”颜欢心疼之余又忍不住地骂道：“有病的人不治，还老觉得别人有病。”
姚谦听着他的话，挑唇轻笑了一下：“不正常的掌控欲，也是内心失衡的一种表现，也属于一种心理障碍。”
“陆笙的爸爸呢？难道也没有阻止吗？”
“我和陆笙认识的五年内，他从未过问过任何他的情况，其它的，我并不清楚。”
早逝的妈妈，不闻不问的爸爸，控制欲极强的爷爷，永远陌生的人群，装满了监控的房间。
颜欢又想到那个布满了监控的房子，重生之后他偶尔也会想到那个房子，他以为那是因为陆笙有心理问题，所以陆爷爷可能也是想保护他，只是方法有些过了，但现在了解之后，却只感觉到更多的恐怖。
姚谦这个时候却重新打开了手机，将刚才给颜欢看过的视频又重新推到了他的面前：“陆笙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受的ECT。”
电休克疗法，主要治疗重度抑郁和双相障碍。
颜欢立刻想到他刚才说的，但是他不是否认了吗？
两年前还发生了什么？
何慕光。
颜欢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被电了一下，他睁大了眼，不可置信：“难道……”
姚谦脸上没什么变化，他依然用那种观察的目光看着颜欢：“ECT一般是用来治疗有自杀倾向的重度抑郁症或重度双相障碍，在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都不起作用的情况下，才会使用这种疗法，但这种疗法其实有代替的TMS，相对于ECT，TMS更安全无害，且痛苦和副作用更少，而陆老爷却坚持要使用ECT来治疗陆笙，因为ECT有一个副作用，治疗之后可能会引起记忆缺陷。”
颜欢想起前世陆爷他挂在嘴边的“治疗。”
治疗什么？怎么治疗？
这个念头荒谬又可笑，颜欢看着手机上躺在病床上，被医生和护士围住的陆笙，还有他被束缚的手脚。
“这已经是二十二世纪了。”颜欢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组织语言：“……他是想治疗，同性恋？”
“性取向问题有遗传因素，但也有后天因素，目前在生理和心理学当中都还没有明确的定论，但肯定不是一种疾病，但是陆老爷坚称这只是一种记忆错觉，所以要求必需让他接受ETC治疗，但这种记忆缺陷到底会让人丢失哪些记忆，丢失多久，是会根据个体情况的不同而不同，一般情况下在一个月内就会恢复。”
等等。
如果陆笙真的是带有记忆重生而来，那前世他可能就经历过一次这种痛苦，而这辈子，又经历了一次吗？
两年前？
为了何慕光？
姚谦看他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伸出手指轻轻一滑，滑到了另一个视频，视频上是陆笙的脸，他应该是躺在床上，眼皮半垂着，眼中的光都是散的，看上去好像神志并不是很清楚。
他的手指放在那里，却没有点上去，说道：“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为了何慕光，但是后来却发现不是，在这里，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你可能会给我答案。”
颜欢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看到他的脸上。
姚谦仍旧是那幅表情，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视频开始播放。
陆笙躺在床上，看上去并不清醒，只有嘴里一直喃喃着什么，也听不清，这时，一个盘子递了过来，上面是一颗削好的桃子。
似乎是闻到了味道，陆笙的目光转了过来，他看着桃子发了一会儿呆，眼中的光慢慢地聚了起来，似乎是神志清醒了一点，他拿起桃子咬了一口，咀嚼的很慢，很久才将那一口桃肉咽下去。
“为什么要吃桃子？”视频里出现姚谦的声音。
陆笙仰着头躺在那里，像是在回味着刚才的味道，听到他的问题，好一会儿才有反应，哪怕人仍然不清醒，但脸上却慢慢地露出一点笑容来。
“他拿走了那把刀，还给我削了一颗桃，桃子真好吃。”
声音很慢，很轻，甚至有些吐字都黏在一起，因为说话的人看上去神志都还没有完全清醒，摄像头一直对着他，好像还想听他还会说什么，但是没有了，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睡着了，甚至脸上还带着那抹笑。
颜欢陡然就想起前世的时候，那天晚上，他看到陆笙拿了一把水果刀走到了阳台上，当时如果他没有跟出去，他是想干什么？
他不敢往深处去想。
“ECT的治疗一周两次，最多三次，但是陆笙每周接受最少四次的治疗，治疗之前，他都会嘱咐我，治疗结束后要给他削一颗桃子，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表示过对桃子的特殊喜爱。”姚谦看着颜欢几乎要哭出来的脸：“而两年前的暑假，周嘉言被陆笙要求来江城找过一个人。”
两年前的暑假？
“颜欢，你和陆笙，之前见过吗？他口中的那颗桃子，是你削的吧。”
颜欢呼吸凝窒，每一个字都在颤抖：“他到底生的什么病？”
姚谦的声音平稳到令人发指：“比较复杂，你可以理解为一种情感障碍，长期缺乏正常的社会交往，又处于无法信任和无法反抗的环境，反复受到伤害之后，出于自我保护，他封闭了自己的情感，当然，情感是复杂的，不可能说忘记伤害，而只记得美好，所以封闭之后，是将连同喜欢，愉悦，爱等等一同隔绝在外，通俗来讲就是，只要本来就没有，就不会失去，不会受伤，也不会痛苦，也不需要快乐，他拒绝了对外界的感知。”
颜欢想到前世的时候，陆笙那冷淡的表情，那似乎周身永远都隔着的一层膜。
“但是这种情况很危险，就像是在走钢丝，可能是因为从小处于这样的环境，也可能是他本身心理承受力就比较高，所以一直控制在一下很难的平衡当中，没有情绪流动，但人是社会性动物，是不可能永远困在其中的，死水很平静，但终有一天会腐朽。”
腐朽。
“但两年前，七月一日，他突然变了，这种变化很突然，突然到没有任何征兆。”
一个从未接触过街舞的人突然要开始学街舞，为了一个男生出柜，开始和陆老爷长达两年的抗争，会读着诗集莫名地笑，背着的书包带上一定要打上固定的结，突然之间学会了折纸，翻花绳这些从未有人教过他的无聊游戏，还乐此不彼，最重要的是，他开始愿意交流，甚至和周嘉言成了朋友。
“两年前，他找过我？”
“是，这件事，我也是才从周嘉言那里知道，因为一直联系不上他，周嘉言让我来找你，说或者能找到他。”
“那何慕光呢？又是怎么回事？”
“何慕光现在在美国读书，用陆老爷给的分手费。”
拼图已经完成，虽然还有一些边角的地方空着，但是整个事情却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他一直局限在自己的思维里，因为他重生只是溯回了几个月，但是陆笙重生，却应该是回到两年前，否则，十六岁之前他根本没见过陆笙，他为什么会周嘉言找他？但那个时候，十六岁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所谓的男朋友，出柜，可能根本就是陆笙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直到两年后，他转学来江城，找上自己，开始了对他的追求。
姚谦的声音很平静，只是稍带了一些探究，颜欢此时脑海里却反复的在想着自己这两个月来对陆笙说过的所有话。
“我就是不喜欢你！我一看到你我就烦你！”
“你他妈是跟屁虫还是有跟踪癖！我都说了别来烦我了，你听不懂人话吗！”
“我们做不了朋友。”
“你滚！滚！滚啊！”
每次他说完这些话之后，他总是错愕的，受伤地，离开最多一晚，或者一天，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到他身边来，被他再一次伤害，推开。
那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在想什么？
吃桃子的时候在想什么？
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被他伤害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两年，731天，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ECT和TMS都是真实存在的一种疗法，记忆缺失这种副作用也是真实的，但并不所有接受的人都会产生这种情况。
TMS副作用更少，痛苦更少，但总体来讲ECT的治疗其实更有效，且TMS没有导致记忆缺失的副作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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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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