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过，积雪还未化。
叶悯穿上衣架上挂着的红色羽绒服，抱着那本翻得卷边的《新华字典》，踩着木楼梯，一步步下楼。
这件衣服已经跟着他五年了，是李秀香给他买的。他向来爱惜，只有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穿。李秀香曾跟他说，过年要穿新衣服，那他每年只穿一次的衣裳，也能算得上新的。
窗外的阳光穿过空气中飘浮的粒粒尘埃，落在叶悯身上，暖融融的，像李秀香抚摸他的手，苍老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把空着的那只手插进口袋，捂着这份暖意，穿过一排排货架走到柜台前，将字典轻轻放在桌上。
他又走到门口，蹲下身吸了口气，猛地拉起卷帘门。日光肆无忌惮地涌进来，叶悯闭了闭眼缓了缓，再抬眼望向外面。路边的白桦林笔直高耸，苍翠的枝叶随风轻轻晃动；晶莹的积雪厚厚覆盖着远处的原野，只有猫儿狗儿踩出的一个个小脚印，蜿蜒伸向远方绵延的山。
四五个村里的老人围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嗑着瓜子、剥着水果，正像往常一样家长里短地唠着。他们的子女年前回来过，年后又匆匆走了，热闹了几天的村子，终究还是回到了往日的平静。一条卷毛黄狗四脚朝天地躺在瓜子皮上，在密集的话语声里肆意翻滚，新鲜热乎的果皮簌簌落在它身上。
“小叶，过来坐会儿啊。”一个包着红色头巾的老人瞥见了他，手里握着个红苹果就要递过来。
“不了刘奶奶，我得赶紧整理货架呢。”叶悯连忙摆摆手，微微往后退了退。
“小叶在我们村待好些年了吧，也不见回老家？”
“回了老家，这店咋办？我们想买东西找谁去？”
“家里亲人也不来看看，就不想孩子吗？”
周围的老头老太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
“这孩子乖着呢，不说他了，咱刚才聊到哪儿了？”老人把苹果放回盘子里，起身又给每人添了把瓜子，原先的话题便又接了下去。
叶悯松了口气，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开始了一天的活计。先清理了门口空地上积雪里的爆竹皮，铺上厚厚的红色地毯；再拿了干毛巾进屋，从高到低擦着那些像白桦林一样整齐的钢铁货架；最后从柜台上拿起棕色皮革本子，清点着现存不多的商品，记下后再从库房里找出来补上。
忙忙碌碌一上午，直到门口的喧哗声渐渐消失，叶悯才发觉肚子饿了，该吃午饭了。
他打开冰箱，冷冻区还剩着不少水饺。闷头数了十个放进锅里，煮好后用大碗装着，不蘸醋，安安静静坐在柜台前吃。他吃饭时从不看电视，眼睛放空着，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些有的没的。
“当时确实包太多了。”他咽下一口饺子，轻轻皱了皱眉。天天吃，都快吃不出味道了。包饺子那天，电视上正放着春晚前的后台采访，一群他不认识的人聚在一起欢声笑语，仿佛有天大的好事要发生。他看得入了神，手下没留意，等回过神来，肉馅已经全用完了，他下意识地暗骂自己一句蠢。
吃完收拾干净，叶悯翻开字典和草稿纸，像往常一样开始学习写字。他初中毕业后就没再读书，为了能像正常人一样在这世上生活，十年前起，他便靠着这本《新华字典》一点点认字。他脑子不好，一遍遍地学不会，就再一遍遍地学。如今，日常生活里要用的字，总算能熟练运用了。
“小叶哥哥。”玻璃门“叮铃”一响，奶声奶气的女童声在柜台前响起。
叶悯抬起头，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她梳着两个羊角辫，正咧着嘴朝他笑。
“是玥玥呀。今天要买什么？小叶哥哥给你拿。”叶悯走到她身旁，蹲下来摸摸她的头。
“嗯.......我买酱油醋。”玥玥卷着脸颊边的辫子，认真思考着。
“是酱油，”叶悯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还是醋呀？”
“是酱油！”四岁的小姑娘想了一会儿，大声确认道。
叶悯习以为常，很快拿了一袋酱油递给她，收了钱，又从罐子里摸出一根棒棒糖塞到她手里。
“小叶哥哥，今天的棒棒糖是什么味道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舔舔嘴唇。
“今天是草莓味的。先回家把酱油给妈妈，再吃糖哦。”
“我知道啦！小叶哥哥再见！”
玥玥左手拎着酱油，右手举着棒棒糖，欢欢喜喜地跑远了。叶悯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到柜台后。
下午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买东西的人。叶悯的商店开在村尾，村头其实还有一家规模更大的店。或许是因为他看着温柔好说话，又或许是他总爱在顾客结账后，额外送些糖果瓜子之类的小零食，他的生意反倒更红火些。刚过完年，买东西的人比往常少，叶悯也比平时多了些时间练字。
冬天，天色黑得早，才刚过五点钟，太阳就有要下山的趋势了。叶悯不知疲倦，借着残余的日光，仍在一笔一画地写着。
许景繁将黑色奔驰停在“秀香商店”木质招牌下的空地上，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坐在座位上，从右边抽屉翻出烟盒，拿起一支烟，紧紧攥着。
他降下车窗，透过商店的玻璃门寻找着人影，最后将目光定在柜台后。有个圆圆的脑袋低着，看不清面容。许景繁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他想走出去，可腿似乎又移动不了。他攥着的那根烟此刻变得皱巴巴，烟叶一点点掉出来，落在地毯上，烟草的味道弥漫在车厢里。
太阳一点点沉下山去，四周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涌过来。手上的烟叶全都落尽了，许景繁理了理外套，终于推开车门，朝着商店走去，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叶悯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并没有抬起头。他现在正在练习的是“繁”字，笔画颇多，写着有些吃力。
“需要买什么可以自己去看，找不到的话再喊我。”他握着笔，从下一行又开始练习这个字。
落下最后一笔，叶悯看了看纸上的字，略微有些满意，他淡淡地笑了笑，在心里暗暗赞许了自己一下。笑完才发觉，那个顾客并没有往里走，仍旧站在柜台前。
“请问是有什么问题吗？”叶悯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
黑暗吞噬了太阳，夜色降临。
叶悯和许景繁目光相对，静默地望着彼此。
空气停止了流动，宛如一幅黑白画卷。
倏忽间，天地旋转。脚下冰凉的大理石渐次褪去，化作南庄村无际原野；屋顶悄然消融，十年前的明月正高悬在墨色天幕；而眼前人影流转，变回了当年身着校服的青涩模样。
“叶悯……”许景繁朝他一步一步走来。
“真的是你吗？”
叶悯看着他逐渐靠近，心里泛起暗藏已久的恐惧。
“你别过来！”他的手紧紧抓住桌上的草稿纸。
许景繁停住脚步，面目苍凉。
“天黑了，我要关店了。”叶悯开始整理草稿纸，越整理越乱，他着急起来：“你快走吧，我真的要关门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你别这样好不好？”许景繁感觉身体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找了你好久……”
叶悯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只想让耳边的声音消失。
好害怕！
好害怕！
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背好像又开始痛了。
“我要走……我要走……”他慌乱地抓起字典和草稿纸，只想逃离这里。
“你不买东西，我要关门了，我要走了……”叶悯的言语渐渐有些混乱。
“我买！”许景繁以为叶悯在跟他说话，连忙说道：“我要一盒烟。”
“烟，给你。”叶悯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从身后随手拿了一盒烟甩在柜台上。
看着许景繁走上前拿起烟，叶悯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他快点走！”
可他不想触碰许景繁，只能用手里的字典推着他往外走，嘴里不停念叨：“你快走！你快走！”
“好，我走。”许景繁终于察觉到叶悯的情绪不对，不再坚持，任由他推搡着走出了商店。
身后的卷帘门“哗啦”一声落下，瞬间将两人隔在两个世界。
室外的许景繁望着眼前冰冷的银色金属门，恍惚间，竟与十年前那扇无论怎么叫都打不开的朱红色木门重合在了一起。
室内的叶悯看着散落一地的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的 “繁”字，仿佛要一层层压在他身上，让他窒息。
他踉跄着朝楼上奔去。“咚咚”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
叶悯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
他用力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快睡吧！睡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跳出一张张脸，最后定格在一个模糊的小女孩背影上。
“那是玥玥吗？”
叶悯想要极力看清那个背影。
“我知道了，那是妹妹。”
“可是妹妹已经死掉了。”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爸爸不要我了，我被抛弃到这里了。”
“那爸爸又在哪里？”
“爸爸也死掉了。”
“死了！死了！全都死了！”
“不！妈妈没有死！”
“那妈妈在哪里？”
“我不知道！”
叶悯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可又流着泪。陈旧的记忆破土而出，冲进他的梦境，将他彻底淹没。
新人开第二篇文啦！打工人时间少，佛系更新~~
因为热爱，所以努力挖坑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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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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