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悯长到五岁的时候，开始有了人类的记忆。记忆的伊始是南庄村那栋爬满裂纹的黑瓦房。
他觉得他的母亲像房子角落里的青苔。天气好的时候，青苔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碧绿温润的光泽；天气差的时候，青苔闷在阴暗的天空下，散发着颓败的味道，了无生机。
叶悯喜欢天气好的夜晚。
他和母亲挤在木床上，身下铺着的小麦秸秆还带着田埂上的阳光味，混着旧棉絮的气息，是他最熟悉的安心。母亲的手会覆在他柔软的肚子上，轻轻拍着，嘴里唱着不知名的歌谣。他的脸会贴着母亲的脸，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仰头盯着屋顶。屋顶的破洞像一扇天窗，从那里可以看到夜晚的天空。
有的时候，只能看到暗浮在黑暗中的云；有的时候，可以数到好几颗星星；有的时候运气好，可以看到一轮圆圆的明月。看着看着，困意一点一点漫上来，把他裹进梦里。
叶悯觉得，每个人家的屋顶都该有个洞，这样看到的月亮星星就可以一直留在人们的梦里。可是，老天总爱打碎他这点小心思。下雨的夜晚，叶召群奋力用塑料布遮住屋顶的漏洞，叶似锦小跑着将铁锅搬到下面接雨水，一家人在“叮叮当当”的伴奏曲中狼狈入睡。
白天的院子里，他会蹲在一个小角落远远地看着母亲。
如果母亲只是沉默地坐着什么也不干，那就不要去打扰她，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去玩。如果母亲愿意看向他，向他招手，他就可以凑过去听母亲唱歌谣，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教他写字。
“这是‘大’字。”母亲纤细的手指会拿着石灰石在地上一笔一画书写着。
“大。”叶悯攥着小拳头，盯着那个字，心里使劲记着。
“这是‘太’字。”母亲在下面加上了一点。
“太。”叶悯的小眉头皱了起来。
村里的小孩常聚在一起学写字。有的时候，叶悯也悄悄混在人群里。有读过书的大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孩子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学。往往最后，孩子们都学会了，叶悯只认识四五个字。
“学会了吗？”母亲放下石灰石，朝她温柔地笑着。风吹过来，母亲的发丝随风而动。
“嗯，学会了。”叶悯低下头来，他不想让母亲失望。
“星星点灯，照亮了家门……”院门口突然传来父亲的歌声，叶召群拎着一个玻璃罐，乐呵呵地走进来。
“爸爸！”叶悯站起身来，小跑着去厨房拿了个小勺，又飞快地跑回来，举着勺子递到父亲面前。
叶召群得意地笑了，抖了抖那条完好的腿，故意放慢动作，用勺子敲了敲玻璃罐，“叮”的一声脆响，才拧开盖子，舀了一勺蜂蜜，在叶悯急切的呼喊声中，轻轻塞进他嘴里。
“好甜呀！”叶悯不舍得完全咽下去。他闭着嘴巴，尽力将蜂蜜含在嘴里久一些。这样，甜蜜的味道可以保持好久，让他能够快乐好久。
村里的李二狗常年在外地打工，听说赚了不少钱。叶悯家还住着漏雨的瓦房时，李二狗家早就盖起了亮堂堂的平房，红砖墙刷得雪白，连窗户都装着崭新的玻璃。夏日的夜晚，李二狗一家会搬张凉席铺在房顶上，躺在上面看星星，能拥有一整个铺满星光的天空。
李二狗的女儿李聪颖还拥有好多零食。她有好多零花钱，可以买来小卖铺最新上架的零食。每当她站在高处，叉着腿，仰着头，张着嘴，在一群小孩羡慕的目光中将零食一点点塞进嘴巴里，闭着眼睛，仿佛在品尝了不得的美味时，叶悯会悄悄走开。他的母亲告诉他不要盯着别人吃东西，会很丑。
如果有小孩发现他走了，会大喊：
“小傻子偷着去流口水啦！”
周围的小孩子哄然大笑。
这个大叫的小孩会邀功似的看向李聪颖。
李聪颖满意了，小手一挥，将零食分给下面的小孩，拍拍手，看了一眼叶悯的背影，走了。
李聪颖之所以叫李聪颖，是因为他奶奶说，叶召群虽然生出了儿子，但搞不好生出来的也是傻的。她虽然是女的，一定比那个男的聪颖。
叶悯很懊恼，一直以来他虽然极力想要隐藏他比一般小孩笨的事实，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永远没法一直隐藏。
叶悯不怕别人叫他小傻子，他只怕被母亲听到。他想捂住所有人的嘴巴，又想遮住母亲的耳朵。
可母亲听到后，没有责怪他，只是看了他一眼后走开了。叶悯觉得那个眼神很复杂，他看不懂。
时代在发展，南庄村的大人们自己不上学，但都把孩子送进了学堂。他们通过电视逐渐知道了靠种地是只能温饱的，靠外出打工做苦力也是没有大出息的，只有知识才能够改变命运。
别的小孩子都背着新书包去上小学的时候，叶悯却跟着一家人下地种玉米。夏季的清晨五点钟，天刚蒙蒙亮，晨雾像薄纱一样飘在农田上方，还没散开，周围的田埂上就已经有不少人在劳作了。
叶悯家的农田不多，只有三亩。两季农作物只为了满足一家人的肚子。叶召群不能外出打工，陈似锦有的时候洗个菜都能洗上一个小时，叶母用着不多的体力种些豆类、青菜，堪堪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农田里，叶召群和叶母在用锄头挖坑，叶悯和陈似锦弯着腰将玉米种子洒进坑里。空气中弥漫着厚重刺鼻的农药味。
叶悯被熏得有些想吐，他看着一家人被汗水浸透了的短袖和被太阳晒得涨红的脸，极力忍耐着。
一个坑、两个坑……
太阳升到了正高空，阳光暴晒在田地上，早上还湿润着的土壤现在已经变得坚硬。
农活终于结束了。
叶悯还未坚持走到家，半路就呕吐起来。
“悯悯……怎么了？”一家人围上来，关怀地看向他。
“农药太难闻了，我忍不住……”叶悯有气无力地说。
“来！爸爸背你。”叶召群蹲下来，叶悯伏在他的背上。
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每天看到父亲困难地走着路，可此时父亲的背又是如此宽阔。
叶悯闭上眼睛，身体跟着父亲的脚步轻轻颠动。
“悯悯，妈妈，给你买零食吃好不好？”此时，他们路过了村子里的小卖铺。
叶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一家人围着他走进了小卖铺，询问着他要吃什么。
叶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看着眼花缭乱的商品，心里涌上了从未有过的自豪和虚荣感。
“我要那个！”他指了指那橘色的包装袋，李聪颖上次就吃的这个。
店家婆婆笑着将陈皮丹取下来递给他。
叶悯趴在父亲的背上，高高在上地接过来，捂在手里，闷头笑着。
多年以后，叶悯仍旧记得陈皮丹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好多小孩在他店里买过后，吵吵闹闹地在店门口彼此分享着。叶悯在一旁看着，想到了他第一次吃陈皮丹的情景。
如今包装袋已经换了，他再没有拆开过。
不上学、不干农活的叶悯有大量的时间自己待着。他可以慢慢地、不被嘲笑地抱着字典坐在村口的原野上认字。
学困了，他就直接躺下，被包裹在柔软的草地上。
太阳开始西沉，小孩子们下了学，原野上开始热闹起来。
奔跑的、嬉闹的、放着风筝的，一片欢呼的声音。
小孩子总是很容易得到快乐，可表露恶意的时候，也格外直接。
叶悯摔倒了，不知道是谁推的，膝盖上破了一大块。
“哈哈哈，傻子跑步也能摔倒。”男孩子们边跑边叫。
“受伤了啊！我们来看看。”女孩子们围过来。
“受伤是要治疗的，电视上都这么放。”女孩子们忙着拔草、碾碎，将“草药”覆盖在他的伤口上。
“哈哈哈哈，我们给你敷了药，你很快就会好的。”
孩子们挤在一起欢笑着。
把他当“过家家”的工具。
绿绿的草汁粘在伤口上，又疼又痒。叶悯沉默地站起来，“草药”掉了下来。
他忍着痛，走到没人的一边，望着天上的风筝。
风吹过，野草翻滚。
风将一张泛黄破碎的纸送到他脚下。
他捡起来，上面有着一张残缺的黑白色面孔，圆珠笔的字迹潦草，记载着无法认清的姓名。
纸张抬头有着醒目的四个字，他不认识。
叶悯坐在草地上，借着昏暗的日光查阅字典。
“si……”孩子们的笑声逐渐远去。
“wang……”温度也逐渐降下来。
“zheng……”风比刚才更猛烈。
“ming……”天色完全黑了。
叶悯手上拿着的，是一张死亡证明。
黑暗笼罩在原野上，四下无人。
叶悯懵懂地看着手中的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该回家了。
他松开手中的纸，朝家里跑去。
纸张被风卷着上了天，消失不见。
叶悯：俺也想上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幼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