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院墙脚下的阴凉处,梧桐树影浮动,幽居于树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一声短,一声长。
叶悯和母亲躺在草席上午睡。叶悯其实并没有睡着,他怕母亲热,此刻正握着蒲扇轻轻地扇着。微风拂过母亲安详的眉眼,驱走恼人的暑热。
扇了半晌,手臂有些发酸,他放下蒲扇,蹑手蹑脚起身,推开院门,又悄悄合上。
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
碧绿硕大的荷叶挨挨挤挤,托起一朵朵婀娜的花朵,粉色的,白色的,盛满了一整个池塘。叶悯忍不住走近,蹲在池塘岸边,目光落在中间那朵最大最圆的粉荷花上,手不自觉地往前伸。
他踮了踮脚,指尖刚要碰到花瓣,脚下一滑,整个人“扑通”栽进了水里。
叶悯没有惊呼,他怕吵醒熟睡的母亲。他默默从水里爬起来,池水浸在他的胸前。他在荷叶中穿梭着,一步一步走向那朵荷花。
叶悯用手指触碰了它。柔软淡雅的花瓣尖尖翘起,包裹着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鹅黄色花蕊,中间坐着一个圆润的嫩绿莲蓬。
“你在干什么?”头顶传来说话声。
叶悯抬手拨开挡在眼前的荷叶,抬头望去。
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男孩,脸颊被阳光晒得微红,像他手里粉嫩的荷花。
小男孩站在岸边,好奇地打量着水里的叶悯。
“你在干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在摘荷花。”叶悯道。
“摘荷花为什么要下水?”小男孩拨了拨池塘里的水。
“因为……因为水里凉快。”叶悯没说他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那你要上来吗?”小男孩伸出手,“我可以拉你上来。”
叶悯愣了愣,没想到眼前陌生的小男孩会帮他,他原本还想着,等摘了荷花,就自己慢慢爬上岸。他看了看手里的荷花,毫不犹豫地从根茎处轻轻折断,一手举着花,一手紧紧拉住小男孩的手,踩着池塘底下的淤泥,慢慢上了岸。
小男孩瞪大了眼睛,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脏”的同龄人。他赤着脚,浑身湿透,衣服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只手举着未被淤泥沾染的荷花。
“谢谢你!”叶悯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男孩刚想开口说话,被身后不远处的声音打断。
“景繁,怎么跑到了这里,妈妈到处找你呢。”
小男孩转过身去,看看母亲推着自行车,正温柔地看着他。
“走吧,我们回家了。”
“我走了。”小男孩挪动脚步,又回头看了看叶悯。
“等一下!”叶悯连忙喊住他,把手里的荷花递过去,“这个给你,这朵最好看。”
小男孩呆了呆,接过那朵还带着凉意的荷花。
“我回去啦!再见!”
他看着叶悯朝他挥挥手,转过身去,小心翼翼走进朱红色木门后的小院。
小男孩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跟着母亲回了家,荷花的清香跟着他们,飘了一路。
院中的叶悯闻着手上残留的荷香,开心地笑了。
在夏日的尽头,叶悯也终于要背着新书包上学去了。在他大多时候都独自度过的童年里,那次摘荷花的小插曲,让家人意识到,能有同龄玩伴朝夕相处,还能学到知识,上学对叶悯来说是件好事情。
不巧的是,叶悯上学的第一天,早晨下起了雨。本来要陪着他上学的叶召群,要上山看蜂箱,叶悯只能一个人去学校。他认得路,以前独自在村里游荡时,也路过过学校好几回。
他起了个大早,撑着一把笨重的油布雨伞,独自踏上了去往学校的路。得先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才能走上通往学校的大路。巷子里的黄泥石子路被雨水泡得泥泞,叶悯踮着脚,一步步跳跃着,小心避开一个个水洼。周围几个孩子不怕积水,穿着到膝盖的雨靴,一路嬉笑着狂奔,溅起的泥水落在叶悯淡绿色的短裤和米色的凉鞋上,留下点点泥印。
叶悯一路小心躲闪,等赶到学校找到班级时,教室门口已经排了不少孩子。他比同班同学大一岁,个子也稍高些,便自觉地站在队伍最后面,安安静静地等着进教室。
他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里面只剩下一个靠近后门的座位。他抱着怀里的新书包,在孩子们的吵吵闹闹中,小跑着到座位上坐下。
“好了!好了!都静一静的是!”一个男老师排完座位,走到讲台上,拍了拍讲桌。
他梳着油亮的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蓝黑格纹的棉质衬衫,模样挺斯文。
底下的孩子们立刻乖乖闭上嘴巴,仰着头,齐刷刷地看着讲台。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我姓孔,跟伟大的教育家‘孔子’一个姓,名德仁。以后你们叫我孔老师的是。”
孩子们自然不认识孔子是谁,但这个爱说“的是”的老师,第一天放学后就被大家偷偷起了“的是老师”的绰号。
炎热褪去,秋风渐起。叶悯开始了他的小学生活。为了不拖后腿,叶悯每天放学后学习到很晚,他坐在母亲常常写字的桌前,提前做好下一课的预习。只有反复练习书写课文中的生字,才能在第二天的课堂上跟上大家的节奏。但是,他对数学常常觉得无法下手,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数字加上一个数字,会等于另外一个数字。他只能通过死记硬背的方式艰难地掌握那些算式。
叶悯常常暗自庆幸,自己不算太笨。他在教室的角落里默默听课,从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也很少被老师提问。他喜欢这种不被注意的生活。
可有一件事,总让叶悯有些窘迫。
因为学生们早晨上学早,学校在上午十点半会安排一次加餐,每月餐费是十元。这对叶悯的家庭来说,算是一笔没有必要的开支,所以全班只有叶悯没定加餐。
每当其他同学三五成群地排着队,从食堂阿姨手里领加餐时,叶悯都会自觉地走到远处,找个没人的地方待着。他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上画着圆圈,其实也不觉得肚子饿。可要是加餐是煮方便面,那浓郁的香气能飘出老远,勾得他肚子咕咕叫,这时候,叶悯也只能硬忍着。
教室那边,时常有同学为了多要些面汤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叶悯便只能再走远些,一直走到学校院墙的角落里。
在其他孩子为口腹之欲争论不休时,叶悯已经学会了默默地和自己的**做斗争,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
叶悯班级的教室从一楼慢慢换成了三楼,转眼间,他已经是三年级的小学生了。三年级的生字数量比以前多了不少,叶悯每晚学习的时间也变得更长。
最近,叶悯发现“的是老师”总把“干涸”的“涸”读成“ku”。在那个年代,学生纠正老师的错误,是件不敬又冒险的事。叶悯心里踌躇着,上课盯着课本上的字,下课就翻字典,反复确认“涸”的读音是“he”。下课后,他还是没忍住,悄悄跟在孔老师后面,在没人的走廊里喊住了他。
“孔老师,请等一下。”叶悯小声喊道。
“怎么了?”孔德仁停下脚步,侧着身子看着他。
“孔老师,‘干涸’的‘涸’,这个字应该读‘he’。”叶悯怕老师不信,把翻开的字典递了过去,手指指着那个字的注音。
“哦。”孔德仁愣了两秒,看了叶悯一眼,没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中午即将下课时,叶悯第一次被孔德仁叫起来回答问题。那是一个课本上没有的生字,他不认识。
他低着头站在座位上,感觉脸上的皮肤一点点发烫,耳朵也嗡嗡作响。
“不会吗?”孔德仁把手里的粉笔丢进粉笔盒,拍了拍手,“听数学老师说,你数学经常不及格呢?叶悯,三年级数学都能不及格的是,你是不是智商有问题啊?”
话音落下,叶悯猛地抬起头,看见孔德仁脸上带着笑,那是孔德仁第一次对他笑,只对他一个人笑。
“哈哈哈哈!”教室里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哄笑声,所有同学都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戏谑。
小孩子的心最敏感,能轻易察觉到老师的针对。
下课铃响了,笑声还在继续。因为他,此刻师生关系一片和谐。
“记得让你家里人带你去测下智商。”孔德仁没再看他,丢下这句话,抱着课本走出了教室。
老师走了,学生们蜂拥而出,跑回家吃饭。等教室里的人全走完,叶悯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缓缓走出门。
深冬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啸着,推挤着叶悯瘦弱的身体。他双手垂着,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毫无知觉。
叶悯抬起疲惫的脑袋,看到李聪颖正走在他的前面。李聪颖虽然跟他一个班,但从来没有主动理过他。
“走慢一点,别让她看到我。”叶悯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她会去跟我家里告状的。”
从此,叶悯心里装进了恐惧。他在家的时候总害怕李聪颖会突然闯进来告状,甚至她张牙舞爪的面孔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可是,直到学校放寒假,李聪颖也没踏进过他的家门。倒是叶悯自己,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煎熬,主动请求叶召群带他去测智商。
十岁的叶悯将迎来上天第一次对他的审判。
许景繁:先出来溜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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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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