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镇上医院里依旧挤满了看病的人,疾病并不会因为新年的到来而远离。
叶悯紧紧跟在叶召群身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裤脚被人踩了好几下,差点一个趔趄绊倒。
别人来医院看病,他来看不知道哪里受伤的脑子。
越往里走,叶悯越觉得紧张,他耳边充斥着周围嘈杂的说话声,吵得他抬不起头来。
“什么!竟然要二十块!你们是在抢钱吧!”
叶召群的喊声像一声炸雷,让叶悯瞬间清醒过来。
“你可别乱说话,收价都是医院定好的。”
工作人员慢条斯理地整理桌上的各类单子,眼皮都没抬,只斜睨了他一眼。
叶召群转头看向叶悯,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带着点怨气:“听到了吧,这么贵,就别看了。”
叶悯自小就会察言观色,如果是家人不乐意做的事情,他从不敢多说什么。可此刻,看着父亲烦躁不耐的脸,他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勇气 —— 他想知道真相,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他轻轻拉着父亲的右手,小声叫道:“爸爸......”
叶悯的手指小心摩挲着父亲粗糙皮肤上的纹路。
“到底要不要看啊!不看赶紧让让,别耽误别人!”后面排队的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抱怨起来,语气里满是催促。
叶召群眉头拧了半天,狠狠咽了口唾沫,终究还是缓缓从叶悯手心里抽出右手,伸进裤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四张被夏季汗水浸得发皱的五元钱,一张一张在窗台上摆整齐。
工作人员戴上一次性手套,捏着纸币的一角抖了抖,不情不愿地低头开了单子,“啪”的一声甩在窗口。
叶悯跟着父亲穿过两条走廊,转过一个拐角,被带进一间雪白墙壁的房间。房间里很安静,和外面的嘈杂像是两个世界。他在一张宽大的木桌前坐下,眼前摆着一张写满文字、数字和奇怪图形的白纸,桌角还堆着几个他没见过的彩色积木和塑料卡片。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坐在对面,声音低沉又温柔,慢慢地和他说着话,问他一些简单的问题。
叶悯听着医生的声音,突然想起美术课上看过的万花筒。他的眼睛像是聚焦在筒口,瞬间闯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轻轻旋转一下,那些不停变幻的图案就散发着缤纷绚烂的色彩,像一条流动的河流,让他微微眩晕。
有一瞬间,他觉得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漂浮在半空中。他看见坐在黑色皮革椅子上的小男孩,鼻尖沁着细密的汗水,一脸虔诚地盯着对面的医生,时不时皱着眉琢磨半天,才郑重地吐出一个个词语和数字。
等到叶悯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医院的走廊上,门内的叶召群和医生交流了一会儿,拿了一张单子推门出来。
叶悯一颗心脏跳得剧烈,他伸出双手,掌心朝上,等待着那一张审判他的单子落下来。
“智商八十,医生说不算太傻。反正我也看不懂,你自己看吧。”叶召群将单子轻飘飘甩给他,自己先朝外走去,“走吧,败家子,白花了二十块。”
叶悯捧着检验单,小跑着跟上去,目光又忍不住偷偷落在手中半卷着的单子上。
等上了公交车,坐在座位上,叶悯才小心翼翼地把单子展开,铺在膝盖上,手指点着那一行关键性的结论,一遍遍反复默读:“仅略低于平均水平,无明显认知障碍。”
不算太糟。
他悬了一路的心终于安然落下,这才发现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一片,窗外的寒风透过车窗缝隙吹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下意识地朝叶召群那边靠了靠,肩膀轻轻挨着父亲的胳膊,在心里悄悄说了句:“爸爸,谢谢。”
公交车在村口停下,叶召群又要上山看蜂箱,叶悯自己朝家里走去。
快到家门口,叶悯听到了隔壁传来女人吵架的声音——是李二狗的媳妇和李母。两人吵得歇斯底里,叶悯有些没听懂在说些什么。
叶悯迅速跑到家门口,可好巧不巧,门还没推开,李母从家里出来了,端着一小碗蒜,正打算用放在门口的石臼捣碎。
“李奶奶。”叶悯不好装作没看见,硬着头皮打招呼。
“嗯。”李母将蒜倒进石臼里,双手握着石杵,狠狠砸着。
“二狗叔回来了吗?”叶悯不知道李二狗的大名叫什么,只能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叫“二狗”。眼看着要过年了,他还没有看到李二狗的身影。
“死外面了。”李母抬起头来,看了叶悯一眼。
叶悯知道李母一直不喜欢他,每次路过她家门口,李母都会一直紧紧盯着他进门,嘴里还不知念叨着什么。
叶悯被李母的话吓了一跳,他望过去,和李母的眼睛对视着。
这双苍老浑浊的眼睛挤满了红血丝,此刻怒目圆睁,模样实在骇人。
叶悯不敢再搭话,立刻推开门,闪了进去。
大年三十这天,叶召群早早从山上下来,在厨房忙活他辛辛苦苦酿的米酒。叶母和陈似锦上午一起去镇子上买了些年货,这会正坐在堂屋里包饺子。屋顶的洞早已被叶召群请人补好了,不再漏着风。叶悯帮不上忙,就围着两人转,一会儿给陈似锦揉揉肩,一会儿给叶母捶捶腿。
“悯悯,去把装着糖的袋子打开,一人给一颗。新的一年,就要甜甜蜜蜜的才好啊。”叶母利索地擀着饺子皮,朝叶悯笑道。
叶悯立刻直起身子来,冲到八仙桌前,打开红色的塑料袋。他其实早就看见了,一直在耐心等待着。
三颗高粱饴软糖被他分别塞进三个大人嘴里后,才剥开一颗自己吃。一年到头能吃到零食的机会太少,没有哪个孩子不盼着过年的。
“这糖有什么好吃的?还没有我的蜂蜜纯正。”叶召群含着糖,黏黏糊糊道。
“你就放屁,那味道能一样吗?”叶母白了他一眼。
村子里陆陆续续响起了放爆竹的声音,伴随着小孩子的尖叫吵闹声。
傍晚时分,叶召群也举着一串鞭炮,一瘸一拐,朝门口走去。叶悯站在陈似锦身后,捂着耳朵,伸头去看。
叶召群点燃火柴,侧着半边身子凑到鞭炮旁,火苗刚碰到引线,他就把火柴一扔,拖着腿往回跑,身后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火光里,尘屑四溅,烟雾弥漫,映着四个人的笑脸。
黑白电视里放起了春晚,叶悯家也开始围着八仙桌吃上了年夜饭。桌上有叶母做的红烧鸡、清蒸鱼、大白菜炖肉、野菜炒鸡蛋,有陈似锦做的小葱拌豆腐,有叶召群酿的米酒,还有叶悯摆好的苹果、花生和瓜子。
再穷的人家,年夜饭的桌上自然少不了鸡和鱼,取“大吉大利”和“年年有余”的寓意。年复一年,年夜饭承载着人们对好日子的祈盼。
“日子是越来越好的啊。想当年,稀饭都是好东西啊!喝完都要用舌头舔干净碗的,还是吃不饱,天天饿肚子。”叶母啃着鸡头感慨道。
虽说现在买一次十块钱的肉,都要分好几顿吃,几块肉要配着一大盆白菜萝卜,可比起以前的苦日子,这已经算上幸福了。
“悯悯生得好,都没过过什么苦日子。”叶母夹了一块瘦肉到他碗里。
“老娘,我这些年卖蜂蜜也赚了不少钱,都攒着呢!再过几年,盖平房的钱就有了!”酒过三巡,叶召群开始有些微醺。
“盖平房?那我以后岂不是要在平房上碰到李聪颖了?”叶悯嚼着肉,感觉肉的味道也没那么好吃了。
“好啊!盖上平房,看谁还敢瞧不起我!”叶母心情大好,拉上陈似锦一起也喝上一杯,脸上常年挤在一起的皱纹铺展开来。
夜深了,外面的爆竹声依旧不断。一家人熬着夜,看过赵本山的小品后,都沉沉睡去。叶悯躺在床中间,叶召群轻轻打着鼾,月亮的清辉穿过窗棂洒在陈似锦的脸上,映出两坨淡淡的红晕上。叶悯往被子里一钻,也坠入了带着米酒味道的梦乡。
第二天清晨,叶悯是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想爬起来,却听到叶母推门进来,和叶召群坐在堂屋里说话。
“谁在哭?”叶召群问。
“李二狗的媳妇。”叶母答。
“为什么哭?”
“李二狗的娘死了。”
“怎么死的?”
“喝农药。”
“大过年的干什么死?”
“李二狗过年没回来,在外面找了女人,要和他媳妇离婚。”
“那老太婆死什么?”
“她那人最要面子,哪里受得了这种事。”
“怪不得天天吵呢,问她也不说。”
屋内陷入了寂静,叶悯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趴在被窝里,听到外面响起了嗑瓜子的声音。
“你不会也盼着我死吧?”叶母突然问了句。
“你胡扯什么呢?”叶召群吐着瓜子皮。
“少了一个老不死的,还能省一口饭。”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没人再说话。
“当初是当初……”过了好一会儿,叶召群才说道。
有人站起来,板凳发出吱呀声。
“我可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是叶母的声音。
“整天就瞎想。”叶召群不再理她,脚步声渐渐远了,应该是出了屋子。
叶母还没走,在堂屋里静静地坐着。叶悯不敢起来,他听着远处庆祝新年的爆竹声,夹杂着隔壁女人的痛哭声,紧紧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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