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杜大人又没吃上早膳,从宫外带了徐记的牛舌饼,依旧也带了苏娘子的一份。两人在雨花阁里分食完,窗外的雨势变大了。
水珠噼里啪啦敲打着琉璃窗牍,屋顶上的雨水滑落花檐穿成长长的雨珠。院子里很快就积起了一指深的雨水,苏娘子担心水倒灌进屋里。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水漫上两级台阶暴雨才停。阳光穿透乌云出来的时候,苏娘子推开窗,只见院子里的积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排得干干净净,扫落叶的宫女太监健步如飞的忙着。
“雨花阁的水都排哪里去了,怎么雨停了,水也一下就排完了?”
苏娘子在河堤上看见过泄洪,看见过束水冲沙,却没见过紫禁城的排水。杜大人提笔蘸墨,了了几笔在纸上画出紫禁城地形图,双手恭敬的呈到她面前。
“娘娘,京师北靠燕山,东临渤海,地势北高南低。紫禁城筹备大工依山就势,布局也呈北高南低,下雨雨水可就势下流由神武门流向午门汇入内金水河内。其次从午门外天子御道中高边低形成微斜坡度,下雨雨水可就势流入两侧的地下水道。还有便是紫禁城各项排水明沟暗渠、地下水道、涵洞、流水沟眼纵横交错,可保各宫迅速排雨达到雨停水清的地步。紫禁城自修成以来三百余年来,从未积水内涝过。”
“好厉害,大人怎么知道的?”
“臣先祖有幸督造过紫禁城大工,故而了解一二。当年紫禁城还有排水图样还存在府上书阁里,娘娘若感兴趣臣可回去找找给您带进宫来看看。”
“好啊,紫禁城南北二百三十六丈,东西宽三百多丈,宫殿庭院无数,竟还能保三百年不曾积水内涝,好厉害的疏浚大工。要是也用在地方的话可疏内城洪涝,解民生之困。”
苏娘子接过杜大人的手稿,简洁明了,一眼就能看明白整个紫禁城的构造布局。他是治河世家出身,似乎只要和水有关的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居于官场也比苏娘子多了一份现实,反问道:
“娘娘可知紫禁城修建花了多少年,耗费了多少银钱,征调了几十万能工巧匠和上百万民夫。此乃天子规制,普天之下谁敢逾越。”
“我又没说要修一座紫禁城,只用地下的疏浚水道就好了。去岁黄河决口,皇上下令迁民。眼下德安、新同两座新城正在营建,我想可参照紫禁城设置地下水道排雨疏水,以防将来汛期再造成内城洪涝。”
苏娘子拿张图纸舍不得放下,雨花阁外晴空初破,远处的又蓄积了乌云。
杜大人道:“娘娘若感兴趣,不如出去走走,臣可带您看看紫禁城各处的水道。娘娘不知道,您平日里踩的每块地砖下可能都暗藏玄机。”
苏娘子看见了天边的乌云,“可是好像又要下雨了。”
“下雨了正好可以一睹紫禁城千龙吐水的盛状,就在太和三殿外。”
“千龙吐水?”
“娘娘去看看就知道了。”
苏娘子觉得不错,唤了小梅一起撑着纸伞出了雨花阁。
走到紫禁城里几乎是每条都长得一摸一样的宫道上,杜大人都能分辨出来哪条地砖下铺设了暗道,小沟入大沟汇集雨水流入内金水河。
他们到了宁寿宫花园外的东筒子里,黄瓦红墙下开涵洞上设数十道挑头沟嘴,刚逢乌云压过突然下起了雨。
杜大人指着墙上的沟嘴问:“娘娘可知这是干什么用的?”
苏娘子抿嘴笑,“杜大人考我啊?这又不是我弄的东西我怎么知道,不过….”
但她向来又是个不服输的,琢磨了一会儿颇为自信道:“我猜是用来接墙瓦上的雨水,避免雨水渗透墙内损坏墙体。”
“那紫禁城怎么只单独这宁寿宫的东筒子外设了那么多的挑头沟嘴?”
“啊?”
雨势渐大了,噼里啪啦的大在纸伞上,杜大人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苏娘子没听见,他又扯着嗓子问了一遍,扯着纸伞靠过来撑在小梅的的伞上。
“臣问娘娘,为何只单独这宁寿宫的东筒子外设了挑头沟嘴。照娘娘的话怕雨水坏墙,那别处的墙岂不是早就坏了?”
“啊这….杜大人这是故意在我面前卖弄吗?你明知我不晓得的…..”
苏娘子笑道,小梅瞧着两人不好说话,下意识就撤了伞往外靠了些,苏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钻到了杜大人的伞下。
雨势渐大,沟嘴吐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在宁寿宫外形成一道漂亮的水帘。水气飞溅出来,杜大人引着苏娘子靠边站。小梅发现自己再也不好回苏娘子身边了,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提心吊胆的四处观察宫道上有无宫女太监往来。
“…..这挑头沟嘴的奥秘,娘娘进永寿宫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永寿宫原住着先帝最后一位太妃陈氏,自四年前去世后,宁寿宫就空闲了。两人进了宫门走到宁寿宫花园,顺着杜大人的指引花园内紧挨着墙体,建造在假山之上有一座小书斋唤做竹香馆。
“娘娘您瞧,适才墙上的挑头沟嘴引的便是竹香馆屋檐的积水,以防檐上的积水渗透宫墙。”
“那我还是猜对了一半是不是?”
“娘娘聪慧。”
苏娘子小小得意,杜大人也不吝啬夸赞,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出奇的融洽,说说笑笑,冲散了早春的凉意。只有小梅撑着伞跟在他们身后,感觉的背脊凉嗖嗖的。很想很想把苏娘子拉回来,不要去看什么千龙吐水了。
她也发现自冬日那回吃过杜大人的玫瑰花饼,丢了他一回雪球,苏娘子好像在杜大人面前也不摆什么皇后架子。两个人相处的像朋友一般自然,但有时候好像又不只朋友那么简单。尤其苏娘子有时候会打盹,趴在桌上睡着了弄得满脸墨迹。杜大人不但不回避,还不告诉她,叫苏娘子顶着个大花脸回宫。
现在只她恍神的一会儿功夫,他们就撑着一把伞爬到了假山上的竹香馆去了。馆内亮着烛火,隐隐还有太监在走动。
小梅赶紧提裙追上前,杜大人在屋檐下收伞,苏娘子已经进馆内里,里面洒扫的太监赶紧行礼参拜。
“参见皇后娘娘。”
宁寿宫早就没人住了,但宫内一切陈设如常,院内脸枯枝落叶都没有,打扫的很干净,没有人气很凄凉。但是竹香馆不一样,花草绿意盎然,熏着淡淡的鹅梨帐中香,茶具莹润不像多年未用的干涩。馆内不大,东角放置着未完成的绣品蝶恋花,南侧放置拔步床,一旁的梨花镜前胭脂都还是水润的,像是一直有一个姑娘在此住着一样。
“…..这里住着有人吗?”
苏娘子不曾听说,紫禁城内除了她和宫女,还有什么别的女眷住了,何况这也是不合礼数的。
“回娘娘,没有。从前宁寿宫是陈太妃的寝宫,老太妃的侄女来宫中伴过驾,在竹香馆住过一段时间。”
“那这里怎么…..”
苏娘子的喉间突然堵住,像是突然犯了心疾一样急促的喘息起来。她只记得除了先帝太妃,只有一个外廷女子进过宫来就是死去的肖小姐。
她出宫很多年了,甚至早就出阁嫁人了。宁寿宫、竹香馆没人居住,太监不会每日来清扫的,除非有人特意吩咐了。竹香馆干净整洁依旧还维持那个姑娘曾经居住过的模样,里面甚至还有人气,像是她依旧还住在这里,今日恰巧只是出去,也许在哪一道宫门下转角就可以遇见她。
苏娘子瞬间慌张了起来,像是突然闯进了禁地一样退了出来撞到身后的杜大人。
“啊!”
“娘娘怎么了?”杜大人伸手扶住她的胳膊站稳,面色担忧,“娘娘不必害怕,肖阁老的千金小姐确实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不过她早就出宫去了,太监只是例行清扫罢。”
苏娘子像是突然受了凉一样,止不住在杜少卿手上颤抖起来。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般脆弱的模样,可声音还是无可避免的哽咽,带着脆弱的哭腔。
“杜….杜大人知道她和皇上的事吗?”
“知道,可这是皇上的私事,下官无权置喙多嘴。”
“没….没事,杜大人放开我,我们走吧。只是一个排水的沟嘴,也….也无甚可看的。”
苏娘子挣开杜少卿夺门而出,小梅看见她慌乱的身影小跑上假山,撑伞偏过苏娘子的头顶。
“…..娘子你怎么了?”
但比她更快的是杜少卿的伞和他挺拔的身姿一下全占满了苏娘子的身侧,“娘娘慢些,小心雨天地滑。”
苏娘子抬头望着撑过头顶的伞,目光缓缓落到那张剑眉星目的脸上,他美髯甚至被水汽吹起暧昧的拂到她的脸上。她只能慌乱的整理思绪掩盖慌张,“多谢杜大人,让您见笑了,我们出去吧。”
“嗯,娘娘慢些。”
两人共撑一把伞踏出宁寿宫,东筒子外潇潇雨幕里站着皇帝和他的随行太监。
“娘娘,是皇上。”
杜少卿轻声道,将伞交给了苏娘子,侧身跨出伞外站在雨中整理官袍,下跪向皇帝叩首。
“臣,杜少卿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小梅后一步跨出宁寿宫看见皇帝的身影,瞬间如坠冰窖全身血液都凉透了。苏娘子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僵硬着身子走到杜少卿面前,手中的纸伞撑过他的头顶,遮住了冰凉的冷雨。
她在等,等皇帝大发雷霆,等她的噩梦应验。
“…..念….念念,朕来接你回宫用午膳了。”
皇帝走入雨中如同没看见杜少卿一样,大福赶紧撑伞跟上前又被狠狠骂了回去,“退下!”
“万….万岁爷,仔细着凉。”
皇帝没理会他,莽撞的冲到苏娘子面前,抓起她的手用力的握在掌心。
“走,我们回去用午膳好不好。朕等你好久了,朕饿了。”
苏娘子几乎是被拖着走,手指被抓得很痛很痛,掉下了眼泪来,纸伞左摇右晃的打着皇帝的脸,冰凉的雨水顺着脖子流入衣服里,寒意渗人。
“…..岳凌,我想去看千龙吐水。”
“什么?”
皇帝抢过苏娘子手中的伞,黑色的瞳眸中思绪万千,愤怒、害怕、慌乱、难过….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向他笼罩过来。
“什么是千龙吐水,我们先回去吃饭,朕让人给你弄到乾清宫来看好不好?”
他几乎是恳求的语气,拖着苏娘子的力气又是那般的蛮横,把杜少卿、小梅甚至是大福远远的甩在身后。
“…..不用了,我不想看了。”
苏娘子踉跄着身子跟在皇帝身后跑,难过的发现原来除了小时候那份盲目着迷的欢喜,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甚至横着一个成谜死去了的女人。
他不知道他的力气很大,弄疼了她,手腕的骨头像是要碎了一样。也不知道她跟不上他的步子,狼狈的摔到地下挫伤了手掌,他才慌乱的蹲下身扶她。
“….念念,朕不是故意,摔伤了没有,疼不疼?”
疼,很疼,苏娘子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手掌软绵绵抓在皇帝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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