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透,天际泛着鱼肚白,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中都城,尚未散尽的夜露晶莹地挂在草叶尖梢。青瓦飞檐在朦胧的晨光中勾勒出静默的剪影,几缕挣脱了云层束缚的金色光辉,迫不及待地穿过庭院中翠竹的间隙,在冰凉的石阶上投下跳跃的、细碎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雨后春泥特有的湿润土腥气,混杂着草木苏醒时散发的清新芬芳,沁人心脾。
十三抱着一摞厚厚的账册,自后院缓步而来。她今日穿着一袭娇嫩的鹅黄长裙,颜色鲜亮,在苍翠欲滴的竹影掩映间时隐时现,宛如一只灵动的蝴蝶。
行至中庭,她正欲扬声唤烟青过来,吩咐她带人清点今日需采买的食材,目光却不经意地瞥见廊下独坐的身影。
是墨云清。
他依旧穿着那身惯常的素白长衫,或许是因清晨微凉,或许是因心绪不宁,衣襟并未如往日般严谨地系好,微微敞开着,露出里面一截干净的里衣领子。
他背靠着廊柱,半阖着眼,似在养神,又似在沉思。他手边放着一盏茶,早已没了热气,茶汤颜色沉黯,不知他一人在此默然独坐了多久。
十三心下微动,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不敢惊扰。她悄声走近,在离他约莫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微微屈膝,准备如常行礼问安。
“先——”
话音刚起,便戛然而止。昨日午后,他那句“不如唤我云清”以及自己那声窘迫的“云清先生”,如同潮水般蓦然涌上心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尴尬。“先生”这个称呼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被她带着些许狼狈地硬生生咽了回去,仓促间改换成了:“云清先生。”
这称呼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生硬,仿佛在刻意保持距离。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双颊,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避开了他可能投来的目光,只觉得耳根都有些发烫。
昨日便觉得她因自己一句话而露出的局促模样颇为新奇可爱,今日在这晨曦熹微、光线柔和的光影下,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弧线,晨光为她细腻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柔光,那带着羞窘与无措的姿态,竟比昨日还要动人心弦几分。
墨云清静静凝视着她,没有立刻言语,只是将那份难得的娇态尽收眼底。
十三等了片刻,未闻回应,忍不住抬起眼来,想窥探他的反应。这一抬眼,便正正落了他那双深邃的清眸。
如点墨入清泓,瞬间惊动了看似平静的一池幽澜。他的眼底似有暗流涌动,星河流转,浮光掠影,种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无从捕捉。
然而,只一瞬,墨云清已经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他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茶,姿态优雅地放下,语气温和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姑娘若是不习惯,还是如同往日一般,唤‘先生’便好。”
他顿了顿,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疏离:“‘云清先生’这般叫着,听着反而……更加生分了。”
十三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昨日明明是他主动提出嫌“先生”生疏,要求改换称呼;今日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唤了出来,他反倒又不满意起来。
她轻抿着朱唇,秀丽的眉眼间写满了茫然与无措,一双清澈的杏眸中,不禁漾起了几分被反复捉弄后的嗔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墨云清将她这丰富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不由得低笑出声。那笑声极轻,仿佛是从胸腔深处发出,带着些许难以言喻的失落,消散在清晨的空气里。
“古语有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站起身,缓步向她走近,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锁住她那双泄露了心事的灵动杏眼,语气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却又切实存在的无奈,“墨某既然已将自身前途托付于姑娘,自然也盼望着姑娘能以真心相待。只是姑娘这般,称呼之上,一改一顿,行为举止,若即若离,倒让墨某觉得……姑娘像是有意要与墨某划清界限似的。”
“有意划清界限……”
这六个字,如同一声惊雷,猝然在十三耳边炸响。她怔在原地,唇瓣微微翕动,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了一片沉默。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底那个紧锁的角落。
另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不合时宜地、强硬地闯入了她的脑海。
“唤我子白。”
昔日那带着笑意与几分不容拒绝的亲昵话语,再次萦绕在耳畔。也是这般春光正好,也是这般白衣少年。崔子白含笑说出这句话时,眼底也曾流转着相似的光华,带着少年人的热忱与笃定。曾几何时,他们亦是志趣相投,也曾推心置腹,以为能携手同行。可自他选择步入那条看似光明的仕途,往日的所有情谊,便如同被风吹散的云烟,转瞬即逝。立场悄然对立,选择已然不同,最终的分道扬镳,似乎成了必然又无奈的结局。
墨云清敏锐地将十三瞬间恍惚、继而染上复杂痛楚的神情变化尽数捕捉。
她的亲近与疏离,她的热情与冷却,似乎独独针对他一人。她可以与客栈中其他学子谈笑风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在他初来落魄之时便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她可以在画舫之上为他忧心忡忡,暗中筹谋,归来后却又刻意回避,疏远如初。这一切反复变化的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每每在她将要对他卸下心防、敞开心扉之际,便无情地将她拽回原地,重新筑起高墙。
他知道,此刻再追问下去也是徒劳。
于是,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平静而寻常,仿佛刚才那段带着些许情绪的话语从未发生过。他撇过头去,目光落在院中那丛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的翠竹上,避开了十三的视线,淡然问道:“今日一早,馨兰书肆的陈老派人传来口信,说是有人看中了那幅《烟云山水图》,愿出重金求购。姑娘觉得……当如何处置?”
十三为他这突然转换的话题怔了怔,随即收敛心神,顺着他的话语思考起来。
“先生可知买家是何人?”她并不感到意外。墨云清的画作意境高远,笔法精妙,气韵生动,如此佳作,若悬挂多日仍无人问津,那才是怪事。
“不知。”墨云清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的竹林,声音平稳,“不过,那画在书肆堂中悬挂了这些时日,该造的风头也已足够,是该见好就收了。再继续挂下去,反而会招惹不必要的关注与是非。”
适可而止,审时度势。十三听着他冷静的分析,心中对此人的敬佩不禁又深了一层。他不仅才华横溢,心思更是通透沉稳,懂得在关键时刻收敛锋芒。
她正待开口,想说几句钦佩赞赏的言语,却听墨云清又正色道:“等这笔银钱到手,也好先还上一部分欠姑娘的人情。余下的,便可寄回家中,奉养母亲,支付药资,也能让幼弟早些进入学堂,不必再为束脩发愁。”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轻快,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或许……运气好的话,还能剩下些许闲钱,容我也学着十三姑娘,去买一张上好的琵琶来弹弹,附庸一番风雅。”
说到此处,他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中的戏谑意味更浓:“原来这所谓的虚名,竟还有这般实实在在的用处。早知如此,或许当初也不必非要寒窗苦读,搏那虚无缥缈的功名,早早卖画为生,岂不轻松自在?”
十三听罢,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因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明显自嘲与调侃的话语而站立不稳。
好吧。她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是她多想了。
这人的心思,深沉得就像一口千年古井,表面风过无痕,投石无声。任世间万象倒映其中,怕也惊不起半分涟漪。
她看着他被晨光勾勒出的、显得有些疏离的侧影,刚刚因他那番“划清界限”的言论而泛起的一点波澜,也渐渐平息下去,化作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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