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观莲夜宴

当十三最终换上那身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小厮衣衫,对着模糊的铜镜,将一头如瀑青丝尽数紧紧束于那顶深色仆役帽中时,她看着镜中那个眉目依旧清秀、却陡然多了几分英气的陌生面庞,心中五味杂陈。

墨云清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完成转变,待她转过身来,他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艳与笑意。

他走上前两步,故作认真地上下端详着她,目光在她即便穿着粗布衣衫也难掩灵秀之气的脸上停留片刻,唇角弯起一抹带着玩味的弧度,压低声音道:“眉清目秀,骨骼匀停。倒真有几分俊俏小生的模样。”他顿了顿,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如此看来,我倒是要担心,祁王殿下会不会移情别恋,反倒看上你了。”

十三正为这身打扮和即将面临的险境而心头惴惴,闻言更是气结,不由得抬起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唇瓣紧抿,却因着此刻“小厮”的身份,不好出声反驳,只能用眼神表达她的不满。

墨云清见她杏眼圆睁、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反倒低低地轻笑出声,适才因赴宴而略显紧绷的气氛也缓和了些许。他不再玩笑,抬手将那块代表祁王府通行许可的羊脂白玉牌细致地、稳稳地系在她腰间不起眼的绦带上。系好了玉牌,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声音也随之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与郑重:“记着,无论发生何事,跟紧我。”

祁王府的朱漆大门如同巨兽之口,巍然耸立,门前石狮怒目,尽显亲王威仪,压迫感扑面而来。宴设在后花园的莲池之畔,此时正值花期,月光下,各色莲花亭亭玉立,暗香浮动。水面上吹来的夜风本该带着凉意,却丝毫吹不散这满园弥漫的、属于权力顶端的奢靡香气与无形中交织缠绕的权利网络。

十三始终垂首敛目,亦步亦趋地跟在墨云清身后半步的距离,步履刻意放得沉稳,混入众多仆从之中。她的目光只牢牢锁定在前方那片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天水碧衣角,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一道灼热的视线却几乎在她出现在祁王府的同时,就如影随形地钉在了她身上。

席间早已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呈上,婉转的丝竹之音靡靡入耳。

十三趁隙,偷偷用余光飞快地向主位方向扫去。只见主位之上,一位身着紫色蟠龙袍、面容儒雅含笑的中年男子,正与身旁之人谈笑风生,气度雍容,想必便是今日的主人祁王。而紧挨着他坐着的,是一位容貌绝艳、华服璀璨的年轻女子,她眉眼精致得如同画中人,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慵懒与漫不经心,仿佛世间万物皆难入其眼。

十三心中一凛,认出那便是圣宠极浓、名声在外的玉珍公主。而这位公主的目光,此刻正毫不避讳地、带着几分审视与玩味,如同打量一件新奇的稀罕器物般,在墨云清周身上下流转。那目光中蕴含的意味,让十三的心不由得揪紧。

正当十三因公主那毫不掩饰的打量而心生强烈不安时,一个曾经在她记忆中回响过无数次、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刻意放低的谦卑,自对面席间响起:

“微臣崔子白,敬公主殿下、王爷千岁。”

十三的心跳骤然漏掉了一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几乎是猛地抬起眼,循声望去,正正对上了一双同样望过来的、蕴藏着无数复杂情绪的眸子。那个记忆中的白衣少年,如今已换上了深绿色的翰林官袍,身形比记忆中清瘦了不少,虽然面容依旧保持着昔日的清秀俊雅,但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抹难以化开的阴郁与……一种近乎麻木的不堪。他显然早已认出了她。此刻四目相对,他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慌乱、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随即飞快地垂下了眼眸,避开了她的注视,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带着几分仓皇。

十三不自觉地攥紧了垂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看着他被玉珍公主一个随意又带着占有意味的眼神召至身旁,看着他躬身小心翼翼地为公主执壶斟酒时,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看着他脸上努力维持的强颜欢笑,以及那笑容下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屈辱与卑微……往昔那个意气风发、谈笑风生的少年才子形象,与眼前这个唯唯诺诺、失去光彩的翰林官员重叠在一起,让她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涩难言。

墨云清早已敏锐地察觉到了身旁十三的异样。他不动声色地顺着她方才目光停留的方向望去,只见是一位与自己年岁相仿、容貌俊雅的官员,正神色恭谨地侍奉在公主身侧。不知为何,一股无名业火在心头渐渐蔓延。他指节不着痕迹地收紧了手中那只温润的白玉酒盅,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淡然。

宴至中程,气氛愈加热络,已有宾客开始陆续告退。墨云清也准备以酒力不胜为由退席,便示意十三去取些解酒的温汤。十三依命低头退出宴席区域,刚绕过一处怪石嶙峋的假山,步入相对僻静的阴影处,手腕便猛地被人从身后抓住!那人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急切,另一只手更是迅速捂住了她的嘴,防止她惊呼出声,不由分说地将她连拖带拽,拉至假山深处更为隐蔽、月光难以企及的黑暗角落。

“阿若!”压抑着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急促与未散的酒气在她耳边响起,正是崔子白。

“你怎会在此?还……还这般打扮!”他急切地打量着她这一身小厮装扮,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深切的愧疚,“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听我一言,立刻、马上寻个由头离开!越快越好!”

“你……”十三怔了怔,待从最初的震惊和复杂情绪中回过神来,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腕,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与疏离,“崔公子……请自重!”

“你真是胆大妄为!你可知这祁王府是何等龙潭虎穴!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崔子白非但没有松手,手上的力道反而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他将她死死固在身前,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痛苦的焦急与绝望,“我已经身陷泥淖,无法回头了!我不能再看着你也……阿若,其实我…”

“崔翰林。”

一个清冽如山间寒泉的声音自身后平静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此间暧昧而紧张的空气。

十三心头一凛,猛地回头,便见墨云清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于几步开外,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面色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正牢牢锁定在崔子白紧握着十三手腕的那只手上,目光幽深得令人心悸,仿佛蕴藏着即将喷薄而出的风暴。

崔子白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仓皇与失措。

墨云清缓步上前,不着痕迹地将十三完全护在了自己身后,隔绝了崔子白投来的目光。他目光淡淡地扫过崔子白惨白失措的面容,语气平和,却带着沉重无形的压迫感:“崔翰林不在席上尽心陪伴王爷与公主殿下,却在此偏僻之地,与在下的小厮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不知这是何道理?”

他的语气甚至没有多少责问的意味,但那份居高临下的审视,尤其是“在下的小厮”这五个字,被他念得异常缓慢而清晰,一字一顿,宛如在冰冷的地面上刻下印记,宣示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的主权。

崔子白面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了数下,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无声的嗫嚅。他复杂地看了眼被墨云清护在身后的十三,随即猛地转身,匆匆消失在假山的阴影深处。

待崔子白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墨云清方才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十三微微泛红、还残留着指痕的手腕上,停留一瞬,继而缓缓上移,最终牢牢锁住她低垂的眼眸,那目光深邃,仿佛要直直看入她的心底。

“便是他罢。”墨云清开口,语气似是在询问,然而其中蕴含的笃定,却更像是一个早已确认的结论。

十三一时未能完全领会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意指何事,但她却下意识地垂下了头,避开了他那过于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因为她分明地感受到了,在那看似平静的话语背后,所暗涌着的怒意。

月光如水,温柔地流淌在两人之间,却化不开这骤然凝结的冰冷气氛。

阿若。原来,她是可以被这样亲昵地称呼的。

墨云清静默地站立了片刻。方才那段他并未完全目睹、却足以凭借零星话语和神情猜出来龙去脉的纠缠,与眼前这个女子那双清澈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愫,像一根极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悄然勒紧了他的心口,泛起一阵陌生而尖锐的酸楚。

他终是未再多言,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只余下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淡淡道:“宴席将散,此地不宜久留。跟紧我。”

说罢,他率先转身,那片天水碧的衣袂在带着莲香的夜风中拂动,划出一道清冷决绝的弧线,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十三望着他骤然变得冷漠的背影,恍惚间觉得,方才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幽暗与怒意,比这祁王府深不可测的夜色,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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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云深竹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