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武承璟

哥哥会在春分过一次生日。

东方现出鱼肚白,雾蒙蒙的天空透着阴冷,哥哥点燃芒萁扔进灶台,厨房里冒出阵阵炊烟,在未尽的夜色下亮起一点火光。

柔软的面团在哥哥手里有了生命,就像一只飞舞的云雀。随着哥哥的揉拉拍打,银丝般的面条很快抖落出来。哥哥擦去汗水,面团粉末在他鼻尖留下痕迹,雪白的面粉几乎和皮肤融成一色。

窗台边的木框里落了半拉子雪,两颗鸡蛋头顶雪团依偎在一起。武承璟指指鸡蛋,哥哥拿着撩面长筷摇头。

他耷拉眉毛望向哥哥,又伸手轻戳鸡蛋,“就一个。”哥哥无奈耸肩,眼睛里是温柔和宠溺,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词语。

“那就去井格里铲雪吧。”

武承璟于是戴上虎头帽,蹦蹦跳跳来到黎明下的井格。

“井”是本朝管理平民的计量单位。建朝初期,流民众多,户籍登记几近不可能。为了抑制人口流动,中书令卓既白提出以井为容器,框纳平民的办法。

人会动,但井不会。人要活着,必须喝水。

因此城内每一口水井都被打上记号,以水井为圆心,周围划分八户人家,选一户为井长,传达朝廷政令,以此实现井格自治。

一根残枝垂下烂木墙,上面满是干瘪的花苞。这些花昨天匆匆开放又匆匆凋谢。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井长就顶着大雪挨家挨户告知——这三个月的人头税都免了,让大家安心春种。

大家都说皇帝仁德,但邻居家二狗却说,这次免税是因为原本快死的三皇子忽然醒了。

“他该多死几次再醒过来。”二狗私底下对他说,“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不用交税了。”二狗是个十六岁的大男孩,家里是贱籍不念书,街头巷尾的人都叫他混子,可他是为数不多愿意陪武承璟玩的人,所以武承璟把他和瞎子当成一样,都是他的好朋友。

可这个好朋友昨天傍晚突然被抓走,送回来时已被割掉舌头,没多久就失血过多死掉了。看来不是所有人都把二狗当朋友。

铁锹铲进雪层甩到一边,武承璟堆在一起做了雪人祭奠二狗。

他和三皇子一样大,都是十六岁。可人命跟人命之间是不一样的。武承璟想起瞎子曾经说过的话,命运命运,命在前、运在后。能奋力更改的才是运气。而很多东西出生的时候不曾有,以后也就不会有了。

井格里的雪已清扫完毕,武承璟小小的手掌满是冻疮和红痕。说起来,他也有段时间没见到瞎子了,这老混蛋,在哪儿骗钱呢?这样想着,耳边传来二姐刺耳的尖叫——

“武承瑜,你有病吧。七月七的生日,非要在大冬天过!”还让不让人睡懒觉啦!

木盆摔在地上,二姐双手叉腰破口大骂。

武承璟踮起脚尖溜进厨房,跟哥哥相视一笑后互扮鬼脸,意思是“好男不与女斗”。

面条下了锅,武承璟搓搓手,等待水花翻滚的时刻。

哥哥的生日的确是七月七,之所以会在春分过生日,还要追溯到很多年前。

那一年春天来得早,迎春花早早开了,黄灿灿地压满枝头。爷爷正给穿开裆裤的武承璟换尿布,奶奶靠着窗看花,感慨道:“春分了。”

岂料这三个字如同咒语,哥哥立马从被窝里跳出来,大喊一声“糟了”!瞬间穿戴完毕跑去厨房和面刷锅子烧水,等一家人都反应过来,哥哥已经做好了一笼屉的仙桃包子。

奶奶惊讶地问:“阿瑜,你在做什么?”哥哥这才如梦初醒,拿着桃包不知所措。

那是什么样的一笼包子呢?

粉嫩的桃包有大有小,别致的绿叶点缀其中,每一颗包子都有自己的造型,远远望去错落有致,仿佛一场蟠桃盛宴。

武承璟不顾尿布没穿,光着屁屁拉起哥哥的手撒娇,“哥哥,以后我们每年都吃这个好不好?”

哥哥垂下双眸,最终温柔地答应了他。

厨房外晨曦灿烂,随着面汤水的翻滚,笼屉里也发出阵阵清香。武承璟偷偷抬起一角,粉白的仙桃包子,七八十来个胖胖地挤在一起。刚撬开笼屉的刹那,白色雾气似祥云围绕灶台。

哥哥敲他脑袋,抿紧嘴唇故作生气,在武承璟放下笼屉低头表达自己知道错误后,随即又展开笑颜,移开盖子,木夹抓住一只桃子放在武承璟手心。

小包子又软又弹直烫手心,武承璟小心翼翼掰开外皮,香糯的豆沙满满当当。浅浅尝一口,味蕾顿时被幸福塞满,别提多好吃啦!

鲜香的云丝面做好了,哥哥手中长筷在锅中一捣,抄了一串面条放入武承璟碗中,细长面条在汤碗中刚好似小岛浮起一块。

武承璟脚尖踩地,哼唧唧高举面碗伸到哥哥面前。哥哥假嗔道:“不能再多了,吃撑了肚子要疼的。”

“不会。”

哥哥无奈又宠溺地往他碗里添了一筷面条。

武承璟拨拉面条盖住鸡蛋,跟在哥哥身后走出厨房,哥哥将包子和面碗放在瘸腿桌子上,二姐洗好衣服也不洗手,歪七扭八地往藤椅上一坐,一只脚踩椅子上。

哥哥咳嗽一声,皱眉跟二姐说规矩,二姐说了句烦人便放下脚。可没几个数,她见哥哥不看她,就又自顾自地把脚踩着椅面,活脱脱一个女流.氓的腔调,这下连哥哥都拿她没办法啦。

“娉婷。”哥哥分好咸菜,“我听杨大娘说,你最近都在街上闲逛,没有去刺绣班,这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她吊着眼皮,无所谓、不在乎而敷衍地回答。这种语气会激起别人的愤怒,而她尤其喜欢这样惹哥哥生气。

哥哥放下筷子,就这么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不想去上了。”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呢?”

二姐歪头翻白眼,不耐烦道:“你有病吧。”武承璟默默吃面,他想,二姐或许更想说“你明知故问”。

哥哥焦急地叹气,“娉婷,你十四了,还有两年就成人,可你到现在都没有傍身的本领,你以后又怎么自立呢?”

“哼,你要是觉得苦、觉得累,不想养我们了就直说。”二姐冷着面孔,带着叛逆斜睨哥哥,“别半夜躲在灶台后头哭,好像吃了很多委屈似的。”

哥哥起先睁大眼睛一脸惊讶,接着弯眉竖起,最后双眼通红,“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怎么会不养你们呢?”

“那你昨天晚上在厨房,偷偷哭什么?”二姐质问。

哥哥耳根微红,窘迫道:“我哪儿有哭?”

“我都看到了,你还想抵赖!”二姐筷子啪碗,双手叉腰,“你蹲在灶台后面,抱着膝盖,眼泪哒哒一地,也不发声,就这么一抽一抽的,你想干嘛?”

“什么?哥哥,你为什么要哭?”

“我……”哥哥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犹豫再三,哥哥才坦言道:“我不打算去落椿书院念书了。”哥哥站起身,收拾碗筷。

二姐扔掉筷子,“嘁,你老是这么装可怜,别以为自己牺牲很大,就很了不起!”说完夺门而出,正好与拄着拐杖的杜先生擦身而过。她总是这样,明明也为哥哥惋惜,却总让人讨厌。

杜先生差点被风带倒,他手里拿着一份折页,看到哥哥便上前询问,“阿瑜,我听大牛说你放弃报名了,这是为什么?”

“先生……我……”哥哥羞赧低头,捏着围裙不说话。

“是不是为了学费的事情?”杜先生一语道破天机。

哥哥望着先生,无奈点头,吞吐道:“虽然学院的改革还是施行了,可是……原本只凭成绩便可减免学费的条例,新增了一行规定,只有天乾才可以免费入学。”

武承璟打开折页,夹缝里果真有一列蝇头小字——仅限天乾。这四个字就像一道铁栅栏,拦住了哥哥求学的途径。

这世上最可惜的,莫过于看到希望又被掐灭。

武承璟又一次想到瞎子说过的话,可杜先生严厉而气愤的声音却喝破他的哀怨,只听杜先生言辞激烈道:“阿瑜。你老实告诉老师,就这么放弃了,你甘心吗?”

哥哥轻咬嘴唇,“我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先生,您教我的第一节课,就是告诉我人定胜天。可是……不是这样的,天地无常,以万物为刍狗。在历史的洪流中,个人的努力根本无足轻重。不是我不喜欢,就可以改变人们对地坤的看法;不是我去争取,就可以改变这一整个时代……”说到后来,哥哥泣不成声,“到头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早就该认命,不做这些无谓的挣扎?”

“这不是无谓的挣扎!”

先生花白的须发随风飘扬,哥哥垂落的青丝披散肩膀,师徒俩的身影在晨曦的天光下映衬分明。

“你当然没有错,地坤要求学,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你做得很好,阿瑜,我有三十七个学生,除了你,全都是乾君,可你赢过他们了。只要你往前走,你能赢过更多的乾君,你怎么知道你不能改变这个时代呢?”杜先生握住哥哥的手,语重心长道:“先生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想上学吗?哪怕前方的道路布满荆棘和坎坷,你也愿意付出所有努力去走吗?”

哥哥擦掉眼泪,美丽的桃花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想上学。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努力。”

“好,老师知道了。学费的事让老师来解决。”那一刻杜先生全身在阳光下闪耀光芒,他按住哥哥的手,“不许说别的,就这么定了。阿瑜,上次我让你别念,是因为他们封死了上升的途径,但现在,他们打开了做官的通道,咱们就要不惜一切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

“纵我此生,若是能教出一个朝廷官员,便是死也无憾了!阿瑜,你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做一个五品大员不在话下!农耕苦差虽可温饱,但你志不在此啊!”

“阿瑜,去做官,做一个好官,为天下苍生尽一份责任、出一份力。”

哥哥红着眼眶,跪下来给杜先生磕头,“先生,谢谢你。”

杜先生急忙扶他,“好孩子,咱不跪,咱是要做朝廷官员的人,除了天子,谁都不跪,男儿膝下有黄金。”

哥哥强忍泪水,填好了落椿书院报名的折页。

远方传来礼花的轰响,那是礼部在测试帝相大婚的彩|炮。红色的花纸洒满街头,又像是在庆祝春分的到来,又像是在庆祝哥哥即将踏入崭新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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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武承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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