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轩儿死了。”
碳化的木箱里,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小婴儿。死因是窒息,但爆炸后的大火灼烧了尸体,婴儿的手脚都已经碳化,面目也已模糊难辨。
“他还差六天才满半岁。”
或许对大多数人来说,他只是个无缘世间的小生命,但对至亲来说,却是终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李应亭解下腰间匕首放进去,给婴儿盖上白布。
箱子合上。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只剩远方一点零星光火,在风中跳跃着、跳跃着……忽然一阵狂风袭过,火光熄灭了。
在长长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不知独自一人狂奔了多久,远处终于又出现一点微弱的火光,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紧紧地、欣喜地、再次把那微弱星火拥入怀中……
温暖,又重新笼罩了他。
不,不!又起风了……
屋内的炭火突然“噼啪”一声,卓既白睡意朦胧地抬起头,不知自己何时趴在床边睡了过去,旋即鼻尖好像嗅到一丝血腥味,心中顿时一惊!
他半直身子,赶紧向床上望去。只见李湛轩躺在床上,枕边放着避灾铃,睡颜安稳。确认儿子伤口并未裂开,他才放下心来。
窗前案几上放着铜壶小火炉,卓既白起身去倒热水。为了通风,窗户拉开一条缝隙,他推开窗户一角,雪花顺着寒风飘进屋子。
黛青色的天幕下,厚厚的积雪像是给业都的屋瓦桥路盖上一层白色的棉胎。
当初李应亭舍弃前朝旧都,改换襄城,便是因为此地得天眷顾,浑然天成便是梯形坐落。将皇城建于此处,推窗可见万家灯火,俯瞰全城,颇有睥睨天下之感。
不知不觉,自他们改换都城至今,已经过去十余年了,这十余年里,业都从一个小小的州府城池,到如今振威天下的都城龙脉,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数不清的农田化为屋舍、道路和官衙门署。纵横的溪流河道被填埋成酒家青楼。就连荒无人烟的石头坪,也成了如今拥挤不堪的贫民巷。
卓既白缓缓扫过“天下”的一景一物。
新年将至,许多人家的屋檐下挂起了大红灯笼,漆黑夜幕下也清晰可见灯笼上的积雪。
坐落帝都的一百零八坊内,最闹腾的是翠烟坊,还是一如既往地通宵达旦,彻夜不眠。最巍峨的是锁子塔,高.耸入云,给一旁的大通坊留下一片阴影。最冷清的是石磨坊,那里囚禁着前朝的王室宗亲,最高的阁楼里放着一双眼睛,李应亭发誓——要让这双眼睛的主人看他李氏江山千秋万代。
离早市还有一段时间,业都大街上却已然车水马龙。
造反者胡儿赤的人头就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与他为伴的还有所有伤害他儿子的叛贼首领!人头密密麻麻连成一线。
但这些可怖的东西并没有影响老百姓的生活,他们该吃吃该睡睡,沿街的方格生意比以前只好不坏。
看过业都大街的繁华,卓既白的视线落在了相隔不远的双桥,这两座桥贯穿东西南北,落雪后更多了几分江南美景的味道。一旁的望心湖虽然结冰,雪层却不厚,远远望去,仿佛棉花毯子上一个漆黑的烫洞,而这烫洞中心圆圆的棉絮,便是天下学子心驰神往的落椿书院。再往远走,可以看到红砖碧瓦的高大祠庙,仙教的信徒们正在焚香祷告。
就是这些众生烟火凝成了天下。
卓既白关上窗户,将铜炉内的温水倒入杯中。
一回头,李湛轩正靠着软枕看书,还是那副不耐烦和淘气的表情,好像让他学习是什么坏事,只有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才能让他高兴。
卓既白的心猛烈跳动起来。
宫女送来官服,一声“中书令”点破幻像。铜壶掉在地上,宫女们下跪惊呼,众人围上前来帮他擦拭,但他却不觉得滚烫,甚至觉得今生没有一刻比此时更为寒冷。
李湛轩仍然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睡得仍像孩提时一样安然又静谧,十几年来似乎并无区别,却又什么都改变了。
压抑的情感再难禁锢。卓既白喝退宫人,单独喊来李湛轩身边的掌事宫女竹意。
“上次户部卓大人来的时候,你见过他,对吗?”
竹意点头,这丫头在宫中并非美人,却胜在成熟老练,遇事绝不慌张。
“你替我把他叫来,我……”
他的嘱咐还未说完,一个清亮又熟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中书令,你要告假?怎么不直接找朕?”
门一开,鹅毛似的雪花飞到炭盆上,宫人们秫秫往后退,半低眉头,不敢直视这位半生征战的天子。
李应亭一身戎装,按着青钢剑,大步流星地走入房中,伸手一挥,宫人们自觉退下。待房门掩上,只剩两人,李应亭才卸下一身威仪,略带疲惫地靠着椅子坐下。
“这还是朕认识的那个中书令么?”他开始卸甲,“你心里有的是公理,有的是正义,却唯独在幺儿身上自乱阵脚。”
盔甲的扣带太紧,皇帝略有不适地拽了拽,看不过眼的卓既白走过去,弯腰替他解绑。李应亭抚摸爱人憔悴的脸颊,思忖再三,决定将儿女私情放在一边,“当初跟王师交战的时候,咱们曾经在江南水乡滞留过一段时间,那里有几个湖泊非常美丽,你还专门写了诗词。”
“朕以为很难在别的地方看到一样的湖泊了,谁曾想有人比朕还要惋惜。哥哥,中都是没有地上湖的,可这回朕去了才知道,那些狗官居然劳民伤财,活生生用劳役逼迫百姓挖了一个湖出来,挖出来的泥土堆成山,取意背山面水,造了个大宅子,供京城往来的官员花天酒地!”桌面在重锤下发出木头特有的裂响。
李应亭咬牙切齿地问,为何他越是励精图治,所推行的廉政就愈发收效甚微?
除了心意相通的爱人兼统领百官的中书令,没人敢回答他这个问题。
卓既白当然知道李应亭的所思所想,但他现在也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
这一刻,他只是一个被孩子需要的爹爹。
李湛轩已经昏迷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卓既白几乎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最厉害的时候,他曾经两天三夜没有合眼,直到太医宣布李湛轩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他才如释重负地倒头就睡。
但当他醒来,医术精湛的太医们又给了他另一个致命打击……
卓既白逼自己不去想那个结果,他用手帕沾了水,轻轻湿润儿子起皮的嘴唇。
李应亭十指交叉,弯腰置双肘于膝盖,半响,他在儿子床边坐下,拿起拇指大的铃铛,用父亲独特的温柔说:“昭儿这孩子,都多大了,还信这玩意。”卓既白见皇帝要想拿走玩具铃铛,立刻抢回来,轻轻安放在李湛轩枕边。
两人均半侧身子,在床沿上坐着,久久无言,李应亭终于从怀里取出一枚崭新的平安符,同样放在儿子枕边,卓既白垂下眼眸,半含泪眶,李应亭慢慢坐过去,按住爱人手背,“这小子先前和我说,他总做奇怪的梦,很害怕。我以为……是他不愿用功,编谎话骗我,就把他赶去前线。现在看来,幺儿的梦更像是上天给我的警示,我杀了太多人,这是给我的报应……”
卓既白抿紧双唇,身体颤抖,李应亭把他搂进怀中,“哥哥,你要怪就怪我,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帝王遮掩痛苦,“哥哥,我们都该接受现实,幺儿已经离开我们了。或许我们该听从太医的建议……他这样活着……也是一种痛苦。”
“不!他没有!”
卓既白轻抚儿子的下巴,“你看这儿,他的小胡须还在长出来,多可爱啊。你听他的心跳,多健康啊。”他轻轻解开儿子的衵服,绷带已不再染血,从来冷傲清高的中书令此刻声音颤抖,“你看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什么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的孩子也不例外。
“他是有心跳。”李应亭停顿,“可他的脑子已经死了。他会永远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没有知觉,也没有喜怒哀乐。这不是活着,只是没有死。”
“不,他会醒的。老天爷既然把轩儿还给我们,就不会用这样卑劣的方式夺走他第二次!”
“哥哥,他是轩儿。”李应亭将爱人搂在怀中,轻抚后脑,“但不是我们失去的那个轩儿。当然现在……我们也失去他了。”
“你胡说,你凭什么说他不是?你看这儿,你看他双眼皮褶皱里的小痣,还有胸口的这个指甲印,他就是轩儿。上天原谅了我的失职,所以把他又还给我,再让他做我们的孩子!”卓既白脑子里不断闪过戈壁滩上的画面。“是我,是我贪功冒进,我当时有隐隐觉得不安,心想会不会出事……”
但是能一举剿灭王师的诱.惑最终战胜了不安。结果就是他六个月大的孩子惨死沙场。
原来当初陆文卿嘴里的筹码是轩儿,呵呵,素来刚正不阿的人竟也会用这种卑劣手段……他杀他全家又怎么样?他将他凌迟处死又怎样?他的孩子终究是回不来了!
“只是胎记凑巧罢了。”
“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
“哥哥,你不要激动。”李应亭半骗半哄,“你就当……是老天爷把他借给我们这十几年,让我们走出上一段遗憾,现在上苍要把他带走,去填补别人的遗憾了,哥哥,放手吧,好不好?”
“不好!”卓既白双眼通红,“我以前能把他从老天爷手里夺回来,现在也一样能!”他是天之骄子,出生至今,除了十七年前的那一次受挫,他的人生简直顺风顺水,连老天爷都追着给他眷顾。
“你能怎么样?卓既白,你清醒点!”李应亭指着李湛轩,“现在的他跟一具尸体没有区别!你是中书令,记得你的职责。从你放弃后位成为中书令的那一天起,你不再是朕一个人的,更不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你已经不再是你自己,你身上有着千钧重担。中都的贪腐朕会亲自去彻查,等朕回来的时候,不管这孩子醒没醒,朕都希望能看到一个恢复元气的中书令,而不是一个失魂落魄的颓废男人!”
卓既白不假思索,“如果我恢复不过来呢?”
李应亭一时无言,怔怔道:“哥哥,不要开玩笑。”
“他是我的命啊。”
李应亭叹气,大步流星向屋外走去,“如果这样的话,朕只能不惜一切代价让你清醒,你是外臣,又如何能在宫廷里常住下去?朕不许你再住在宫里,在你清醒之前,你都不可以再见幺儿。”
卓既白点头,“好,那我嫁给你。”
走到一半的李应亭立刻停下,“什么?”
半开的大门飘入朵朵雪花,像极了他们相爱时的誓言。
卓既白抬头望他,“我嫁给你,小亭子,我嫁给你。”
李应亭瞬间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纯白的雪花飘落在他们身上。
他确认道:“哥哥……你没在开玩笑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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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卓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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