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说书人用醒木拍了下桌子。
正月过半之时,官家病倒的消息就从宫中放了出来。各地叛军四起,烧杀抢砸,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唯独西南暂且还算太平,偶有三两兵匪作乱,但都很快被压了下去。到了正月末,依旧安稳如常。
台下听者之中,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孤童,手里捧着糖粥,也在听这说书人瞎七道八。
“从月都断执念而出者,寥寥无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月都傀儡人数逐渐壮大,数以万计。那便有人要问了,这鬼仙公子自己可曾入过梦?”
“哎哎哎,他是不是有个什么心上人?只不过不知真假、生者还是亡人就是了。方才我们去领粥的那个粥棚,说是什么姬将军给大伙儿布施的。可问了一圈,也无人听说过这位将军的名号。然后有人说这姬将军,其实是那鬼仙公子心上人。”
“关于他本人是否入过梦,有两种说法。”说书人道,“这鬼仙公子呢,曾经也并非月都之人,据说其心中执念与他那位心上人密切相关,他孤身去往月都,却未曾入过梦,是因为知道自己出不来。还有一种说法么。”
“还有一种说法是什么?别卖关子了,速速说来。”
“便与他这名号有关了。”
*
“好了,我的小笙。”
硕月悬小窗,如玉弓盛酒,颓然将倾。
柳舒鹤如哄婴孩一般,轻柔抚拍着怀中人的背。
“我们该去你的梦中了。”
“你不是一直问我陈倚舟在哪吗?再过几个时辰,你便可见到她了。”
柳舒鹤拈了一张字条,压在晃动的火烛下。
灯火明暗间,姬玉笙皱了皱眉,无意识咬住近在唇边的东西。
柳舒鹤只是让她咬,不做挣扎,用指尖轻轻描绘着熟睡之人的五官,眼中如花雨沾衣不落,全是不舍。
但还是闭了眼,最后拥紧了怀中人。
“无论如何,这次,我们都不要再分开了。”
姬玉笙将肩上的腿拨开,任其如惊鸟跌落,毫无怜惜之意。
临走了,又握起一只榻上人刚并拢起来的纤弱脚踝,拖到身前,像把玩什么羊脂玉器似的,往上抚了一把剩下的柔滑春色。
只不过,做这些的时候,她看着依旧淡漠得很。
徒留那人青丝凝汗,只知以手遮面,却遮不住面上酡红与泪痕。一汪明月清泉被粗暴搅弄后,一时间破碎难平,涟漪久颤不息。
姬玉笙拿出一只金钿,又从这仙君的药架子上翻出罐红花来,一并丢到了榻上。
“赠君金钿与红花,勿要误我好前程。”
说完她就往门外走去。
并带走了火炉上这仙君先前替她温着的酒。
出了一座山,前面又是一座山。
山前一石碑刻道。
《月居》。
这山是叫月居山么。好熟悉的名字。
姬玉笙沿着山路往上走。
前路漆黑一片,不知所往。
但她的脚却像认得这条路似的,拐了个弯,到了一片圆盘形的空荡场地。
场地中间好像有个人跪坐在地上,纹丝不动。
姬玉笙靠近之后,才发现那只是个影子。
光有影子却没有人。
除了这个寂寥的影子,地上还有一把剑。其锋芒如冰雪寒霜,映着清冷月华,光是这么不动,就直要劈开这沉寂的黑夜。
“姬月。”
这一声如雷贯耳。
姬玉笙立刻抬头。
却看不到说话的人,环顾了四周,也并无其他人。
“杀了陈倚舟。你便是天下第一。不杀,则永远为剑气所困。或成煞成魔,或碌碌无为。而你,必须做这天下第一。”
“陈倚舟,是何人?”
“你的挚友。”
姬玉笙喝了口酒,看着地上那影子道,“天下第一,我自是想做的。但除了这个法子,可还有别的办法?”
“寻一共修者。以彼为鞘,承载你的剑气,相辅相成,互为彼此唯一。”
“共修?”姬玉笙道,“巧了,方才我倒是与某位仙君短暂共修过。”
姬玉笙捡起地上那把剑,抛了抛。随便一指,不消片刻,十丈开外、枝头最高的那片树叶完美落于剑尖。
真是把好剑。
“待剑气稳重后,再废其经脉,便可收回剑气。”那声音又道。“杀之亦可。”
“倒也不算难,我这便原路返回。”
等她再回到那山中小屋的时候,那人已起了身泡完澡,正对着火炉晾头发,见到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眼中慌乱如惊鹿。
“你,你又回来做什么?”
姬玉笙见了人,却将剑丢到了一边。
“仙君,和我跑吧。”
“我不和你这种人跑!”
“有个疯子非要我做天下第一,让我杀了你。”
“那我更不能和你跑了!”
“那没办法了。既然你不愿意,我只能在这将你杀了。不然,我只能去杀我的挚友,要为天下人所不齿。而你我素不相识,在此杀了你,也不会有旁人知晓,武林中自然也不会有人谴责我不义。你也不想让我为难吧。仙君。”
柳舒鹤咬着唇不言语,别过头,垂眼落下一颗泪。
姬玉笙握着剑朝他走过去,临近了却收了剑,替他擦了那颗泪。
“莫哭。”
眼前人还在不断抽泣。
“我知大道无情,所谓心不死,则道不生。可若是以挚友或者其他无辜者的性命来换,我宁愿籍籍无名,也不要从这所谓的道。”
“我走自己的道就好。如若没有,也罢。”
“真不杀我了?”
“真的。”
肩上人突然轻轻一笑。
“没想到,我们家小笙在梦里话这么多,看来平日里着实是憋坏了。”
“但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
姬玉笙一下子将人扶正到面前。
“……何意?什么平日里?你我不是才见了一面?”
“小笙,我是舒鹤仙君啊。”
柳舒鹤朝她眨眨眼。
“你的糟糠妻,枕边人,平日巫山共话,琴瑟和鸣,怎的这么快就忘了人家?”
姬玉笙看着这人薄唇贝齿一张一合,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迅速燃起,烦躁无比,只想让他闭嘴。
此怒火之熊熊,以至于眼前的一切真的开始烧了起来。
一阵热风吹来。
很多记忆瞬时像这阵风一样呼啸着灌进耳朵,迅疾之势,让她一时间她分不清这到底是她自己的记忆还是旁人的。
但很快,她就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也意识到了自己扮演了怎样一出荒唐的闹剧。一点一滴。一字一句。
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柳舒鹤。”
“哎。”柳舒鹤勾着她的脖子,抛了个媚眼。
“想我吗?”
姬玉笙低头看着他那双得意至极的眼睛,“你没死。”
“……小笙。你这样说话我会很难过的。”
“扮成你妹妹的样子,真是难为你了。”
“小笙你在说什么?我怎的都听不懂。”柳舒鹤把手放到小腹上,点头道。“宝宝也听到了,宝宝也觉得你怪怪的。”
“宝宝。”姬玉笙按上他几乎平坦的小腹,看着不动声色,但好像又是气过了头,且就算发火也是抽刀断水,看着是没了脾气。“在这里么。”
“小笙,你在叫宝宝还是在叫我?等等,别按这么用力。痛。”
柳舒鹤要去推她的手,姬玉笙又捏住眼前人的下巴,常年握刀粗糙的指腹揉开其下唇,迫使他张开嘴,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终于肯亲我了?”
“看看是不是傀儡。是的话就砍了。”
“小笙,方才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你说要带我走,什么天下第一也不要做了,也不会杀我的。”
柳舒鹤看着姬玉笙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脸上做出惧怕的表情,抹了抹不存在的泪。
“若之后出了梦境,还请阁下不要对舒鹤做太过分的事。”
眼前人化作一群红蝶,消失在姬玉笙面前。
与此同时,肩上的红蝶也一并飞走了。
天地幻化为空灵一片。
这是?
已经出了梦境吗?
她又看到了那个没有人的人影。
只不过如今,这人影站了起来,与她遥遥相望。
“过来,杀了我。”那人影道。
是不是砍了这影子,便可出梦境?
姬玉笙毫不犹豫提剑走近,月光洒落,地上只有一个影子。
她这才醒悟过来。
这不是旁人的影子,正是她自己的。
在她即将举剑而下的时候,这人影竟长出一张脸来。
是陈倚舟的脸。
她几乎是立刻收回了剑。
可手中的剑开始自己晃动,剑气乱窜,直要脱离她的掌控。
姬玉笙握紧剑柄,勉强能控制。
没过多久,陈倚舟的脸就消失了,但又出现了师父的脸。接着,又变成了母亲的脸。
这影子到底在意指什么。
剑依旧剧烈晃动,但始终未曾脱离姬玉笙的掌心。
直到那张脸变成了某个人的。
剑直接从她手中飞了出去。
“柳舒鹤,你玩够了吗?”
她现下内力十分不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令她发狂。定是因此,柳舒鹤的脸才会出现。
那影子被剑一分为四。
地上出现了一片湖。
湖上有四个人正在求救。
陈倚舟。师父。母亲。
还有。柳舒鹤。
姬玉笙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太阳穴在突突跳。
“哎呀小笙现在可如何是好?”
“柳舒鹤。我说最后一遍。让我出去。”
“小笙,你先救谁?”
“……谁也不救。”
“不行,你必须先救我。我和宝宝都不会水。咕噜咕噜……”
“捞你上来,放我出去。”
“你用手拉我,不可用鱼竿钓我。”
姬玉笙冷脸去捞人,等她碰到“柳舒鹤”的手,又什么都消失了。
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繁丽暖阁中。
而柳舒鹤就在不远处,正被不知何人拥在身前,面上桃花旖旎,眼尾却在勾着看她。
而她却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像是隔了道屏障似的。
“喜欢我吗?”柳舒鹤问。
“不喜欢!”失去神志的最后一刻,姬玉笙道。
柳舒鹤肩上衣料被微微拉开,仰颈轻喘,任凭那狂徒流连啃噬,余光仍落在她身上。
姬玉笙瞳孔已然幽黑一片,看着愈发平静,原地站了片刻,抬剑劈开了屏障,缓步走过去,待到靠近了,才一把将那人拽到身前,一路拖带到窗边。
而柳舒鹤身后根本就没有人,一剑过去,只是张纸一样薄的画皮,失了力,便簌簌垂落到地上。
寅时已至。
暮色浓重。明月出山。
“现在喜欢我吗?嗯?”
柳舒鹤揽过身后人的脖颈,在她耳边轻语。
一声惊呼。
柳舒鹤被重重按回窗沿,若不是他死死攀着,这一下差点要从万丈高空掉下去。
不过身后那人很快又把住了他的腰,不会让他真掉下去就是了。
窗纱轻舞,从外看,依稀见得两片人影分离又重叠。
往下是千万傀儡整队待令,鸦雀无声,无一人敢抬头。
“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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