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沈清澜如同一个被抽去魂魄的精致人偶，在西厢房里安静地养着。周副官送来的汤药和补品，他看也不看，端起来便喝。送来的干净衣衫，他默默换上。身体的疼痛在最好的伤药调理下，逐渐减轻，留下的是更深处的、看不见的淤青。
他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脖颈、锁骨那些痕迹一时半会儿消不掉，像是某种屈辱的纹身。他也不再坐在窗边看竹子，更多时候，只是靠在榻上，望着虚空，眼神空茫，看不出在想什么。
霍峥没有再来。但沈清澜知道，这府里处处都是他的眼睛。他任何一点情绪的外泄，都可能引来不可测的后果。
第三日傍晚，他终于主动开口，对送饭的仆役说了三日来的第一句话：“劳烦，请周副官将《霸王别姬》的剧本和行头送来。”
声音平静无波，像是结了冰的湖面。
东西很快送来。不是吉祥戏院那套用了多年的旧行头，而是一套全新的。虞姬的鱼鳞甲，用的竟是真银丝混合着软缎织就，在灯下泛着冷冽柔和的光，凤冠上的点翠羽毛色泽鲜亮，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行头旁，还放着一把装饰华丽的鸳鸯剑，剑鞘上镶嵌着细小的宝石。
霍峥在用他的方式，弥补？或是，将这囚笼装饰得更加华丽牢固？
沈清澜没有碰那套行头，只是拿起了剧本。纸张是新的，墨迹犹存，上面甚至用朱笔细细标注了一些身段、唱腔的改动意见，笔锋凌厉，是霍峥的字迹。
他连戏怎么唱，都要管。
他垂下眼，指尖拂过那朱红的批注，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夜里，他第一次开始对着镜子练习。没有穿那身华丽的戏服，只穿着素白的中衣。水袖挥出，不再是往日的缠绵悱恻，而是带上了金石之音。嗓子开了，依旧是那把倾国倾城的好嗓子，只是那唱腔里，往日刻意营造的哀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认命般的苍凉。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他唱着，眼神却空荡荡地落在镜子里那个苍白消瘦的影子身上。那不是虞姬，那是一个被折断翅膀、困在金丝笼里的雀鸟，在预演着自己的终局。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唱到这一句时，他水袖猛地一甩，身形旋转，宽大的袖摆扫过梳妆台，将台上那管霍峥送的玉簪笔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动作顿住，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玉笔，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是心疼，而是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继续唱着，将那段“南梆子”唱得凄清婉转，如泣如诉，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意外从未发生。
接下来的两日，他足不出户，只在房中反复研磨这出戏。周副官来过一次，隔着门听了片刻，无声离去。
第三日，霍峥回来了。
他直接来了西厢房。依旧是傍晚时分，他推门进来时，沈清澜正背对着门，穿着那身素白中衣，对着窗外暮色，无声地比划着最后一个亮相的身段。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边，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光影里。
霍峥在门口站定，没有打扰，只是沉默地看着。
沈清澜从窗户模糊的反光里看到了他的身影，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缓缓收势，水袖垂落。然后，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张白玉面具。
“九爷。”他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霍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从那身素白中衣，到他平静无波的脸，最后定格在他依旧残留着些许淡红痕迹的脖颈上。他眸色深了深，走了进来。
“戏排得如何？”他在桌边坐下，自己倒了杯冷茶，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询问一件公事。
“不敢怠慢。”沈清澜答。
霍峥呷了口冷茶，放下茶杯，发出轻微一声响。“穿上行头，唱一段我听听。”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沈清澜沉默地走到衣架旁，开始穿戴那套华丽沉重的虞姬行头。银甲冰冷，贴着他单薄的胸膛，凤冠压在他的鬓角，缀饰摇曳。他动作熟练，一丝不苟，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穿戴整齐，他走到屋子中央，甚至没有看向霍峥，便开了腔。
依旧是那几句“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依旧是那把清冽的嗓子。只是这一次，那唱腔里不再有之前的苍凉，也没有了刻意营造的哀婉，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精准的呈现。每一个音，每一个身段，都严格按照剧本和朱批的要求，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却也……毫无生气。
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偶人，在表演一场与己无关的悲剧。
霍峥静静地看着，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沈清澜唱到“且散愁情”，做了一个极尽柔美又充满绝望的卧鱼身段时，他忽然开口：
“停。”
沈清澜的动作僵在半空，维持着那个艰难的姿势，抬眼看向他。
霍峥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他伸出手，没有碰他，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沈清澜凤冠上垂下的一缕流苏，声音低沉：
“你的愁情，散了么？”
沈清澜维持着卧鱼的姿势，仰头看着他，素白的脸上因为倒置的血液而泛起一丝红晕，眼神却依旧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九爷想它散，它便散了。”他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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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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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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