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扣子

泠音见过很多乱世,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受尽了压迫的穷人们揭竿,搅乱这大地一次又一次的风云。今日是贩夫走卒,明日就是皇亲国戚,梦里的绫罗绸缎转眼就穿在了自己身上。

有运气好的,大富大贵的过了一生,身后乱世全然不关他的事儿了,也有运气不好的,刚坐上那个位置,就被人赶了下来,开膛破肚,凄惨死去。

她都见过。

可是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

这片大地的纷乱,大多数的是还都是自己人内部的分裂,最终一统天下后,衣冠习俗就会开始融合,成为这片土地文化的一部分。

可她没见过,一群黄毛蓝眼的蛮子,堂而皇之地进入到别人的家里面,搜刮抢劫却成了座上宾。

他们开始高人一等,白色的皮肤穿在了绸缎宽袖的衣服里,却不让那些人抬起脸来看一眼。

整个大地上全是哀鸿,可那些坐在红墙黄瓦的巍峨建筑里的人非但不管,反而是关起门来算账,从百姓的头发丝算到棺材板儿,生怕自己吃了亏。

这日子自然是过不下去了,于是又开始起义,紫禁城里的小皇帝被赶出去了,底下的人又开始商量让谁当皇帝。

可是这回说的再好听也没有人愿意听了,一些人去外面见了些世面,惊讶地发现,外面的世界里都没有皇帝了,就算是有,也是当吉祥物一样供起来,不让作威作福了。

那些见了世面的人心潮澎湃,拢到一处一合计,大手一挥,不要皇上了。

于是紫禁城太和殿那张椅子彻底空了出来,谁也不许坐,你要是坐就是搞封建复辟。

泠音最初听说的时候还觉得很新奇,她觉得奇怪又觉得疑惑,这天下没有皇上了,国家还不得乱了套。

她等着天下大乱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没了皇上,那些遛鸟斗狗的达官贵人们都很少欺压百姓了。

从前他们是达官贵人,天下的法就是他们祖宗定的,他们就是王法,可是皇上没了,所有人都的听从法律的,而在这法律面前,只要有罪,就不能姑息。

她亲眼见过那些仍旧是纨绔的公子哥们被按在地上行刑,围观的百姓们毫不避讳地唾骂他们,她在一旁看的拍手叫好。

女孩子们纷纷剪了头发送去了学堂,和男孩们一起坐在教室里上课读书,她们也不用穿那些尖尖翘翘的鞋子,而是放任自己的双脚在大地上奔跑。

全新的时代快来了,她想,阿媖所期盼的男子与女子同权同得的时代就快来了。

可是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天下又乱了,黄头发白眼睛的人自己家里乱了起来,隔海的一群说着叽里呱啦语言的小胡子们又来了。

泠音觉得自己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世界了,几乎是要将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了几千年的民族彻底从历史上抹去,到处都是鲜血,那一寸寸流血的土地被人夺走,然后再用几千几万的军士们的血肉夺回来,在这无限不休止地拉扯中,十多年过去了。

小扣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生的。

他出生的时候,家里穷的连门都拆下来烧了,生他的时候,他娘才十九岁,瘦小的一个姑娘,躺在破棉被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没能将他生下来。

小扣子的爹站在产房外面,干裂的手紧紧交错着,焦急地看着屋内,嘴唇都咬破了。

生了一整天也没生下来,产妇的叫声渐渐地微弱起来,小扣子的爹心里升腾起绝望,隔壁帮忙接生的婶子凝着眉出来。

怕是不好了,她没力气了。要是想要娃,就得把肚子划开把娃拿出来。

但是把肚子划开,大人就活不成了,小扣子的爹心里门清,扑通一声就跪下来求。

婶子,您救救他们娘俩,您想个办法呀。

他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婶子却也实在没有办法了,进去之前还在嘱咐他。

你要快点想清楚了,再拖下去就一尸两命了。

小扣子的爹很早就没有了父母,孑然一身的长大,遇上个好姑娘愿意和他过日子,结果人还一点福没享,就又要抛下他走了,他接受不了。

他跪在寒风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睛还盯着那充满血腥气的屋子,眼睛发红,猛地起身往院子里走去。

他走到那颗歪脖子枣树边,工具也不要,就这么徒手挖着。

不知道挖了多久,手都裂开流血了,才挖出了一个用精致沉重的盒子。

那盒子似乎是檀木做的,拿在手里分量十足,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层柔软的黄布,上面只放着一管类似于笛子的管状乐器。

他把乐器拿出来,虔诚地放在自己面前,双膝跪地,一下一下地磕头。

求求仙君救救我妻儿。

他不知道这乐器有什么仙灵住在里面,只知道是他爹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要是有生死大事可以求助它。

他本来不屑一顾,但是爹临死前的眼神分外灼热,嘱咐他千万不能卖了。

他原本就是不信的,要是里面真有仙灵,为什么自己还会父母双亡,凄苦潦倒。

但是现在他也顾不了什么了,他一下一下地磕头,嘴里还不停祝祷祈求,却没看见任何变化的发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还是没有等到奇迹的降临,寒冬的夜里冷风刺骨,他早就身体僵硬不能动弹。

有一阵迅疾的风吹过,将他僵硬的身体吹到在地,小扣子的爹满心凄然,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天上漆黑的色彩,只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他不敢进屋去,只怕自己看到妻子大着肚子死不瞑目地躺在床上,满床的鲜血要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却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婶子兴奋的声音传来。

再用点儿劲。

小扣子的爹一个激灵地从地上起来,正要往屋里冲,浓烈咸腥的血腥气充斥了他的鼻腔,让人胃里翻腾。

屋里的那张炕上,他的妻子正痛苦地挣扎,她那样小的身体,流的血却几乎要把被褥打湿。他看到炕头那里,正蹲着一个身穿白衣绣竹纹百福裙的十七八岁的姑娘,她乌黑油亮的头发梳着双丫髻,上面有几片竹叶,面容胜雪,清艳绝伦。

这姑娘凭空的出现在炕头,将手搭在妻子的头上,另一只手却还在为她擦汗。

他分明看到从她的手里出现了一股青色的光,顺着妻子的额头,好像在给予她无限的力量。妻子虽然面目苍白,却明显有力气了,整个人都能立起来了。

小扣子出生的时候,生产的过程虽然艰难,他的哭声却很嘹亮。

婶子用布把他包起来,看着他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小子,长得真好嘿。

小扣子的爹小心翼翼的接过去,生怕自己用点力孩子就被碰碎了。

妻子已经昏过去了,婶子就只好将坐月子的一些禁忌告诉他,临到走了嘴里还在嘀咕着。

这人看着已经没力气了,怎么还给生出来了。

她嘀咕了一会,却又自己想开了,看来程家的这个媳妇,还是真是个有福之人。

小扣子的爹喂了点早就熬好的稀米汤,看着孩子虽然幼小却吃得欢快,不由得由衷地笑了出来。

他把孩子放在妻子身边,为妻儿掖好被子,转身走出去,将那管还放在地上的竹箫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个精致的盒子里,珍重地放在了家里唯一有锁的箱子里。

小扣子就这样惊险的活了下来,娘找了一根红绳挂在他脖子上,说是求个吉利,但是他爹觉得绳子光秃秃的难看,从妻子出嫁的嫁衣上扯下来一个红褐色的扣子,用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这扣子挂在脖子上晃晃荡荡的,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红宝石一样耀眼。

小扣子的爹娘没读过什么书,很长时间内都没有给他取名字,大家看着他脖子上晃荡的扣子,小扣子的名字就传开了。

小扣子,小扣子,爹要把你缝在衣服上。

以后有很多年,小扣子都会想起这句话,像是一首慢慢悠悠的童谣,唱到人心里去了。

贫苦却安乐的日子过了两年,小扣子磕磕绊绊地长大,牙牙学语地叫爹叫娘,没有门的房子也重新的装上了门。

日子在慢慢变好,就是仗总也打不完,让人忧心。

每日里传来的消息不是这里失守,就是那里沦陷,隔得老远,仿佛都能听见炮火的声音。

小扣子的爹收拾了行装,准备带着妻儿去更南边避乱,还没等出发,穿着军装的人就来到了村里,他们的军装笔挺,面目冷峻,将全村的年轻人聚集到一起,点了名报了数一人发了一套衣服就要走。

村民们大惊失色,纷纷拦住,质问他们要做什么。

最前面的那个军官,看着一位年迈的妇人,她的手紧紧地揪住军官的衣服,似乎在祈求。军官面色不忍,老妇人的儿子却慷慨激昂地说。

娘,我去提刀杀鬼子了,您就在家好好地,等我回来。

老妇人劝阻不了,只能一声声地在后面呼唤自己的儿子。

小扣子的爹也是这样走的,他也不想走,可是江河黄土都在流血,山川异域都在哭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若是退缩,就是万劫不复之地。

走之前,抱着儿子恋恋不舍地亲了又亲,交代着满眼泪花的妻子,家里那个上锁的箱子,绝对不能打开。

小扣子那个时候才两岁,但是他却清楚的记得爹走的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的鸡开始叫了,他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在浓浓的雾里,在青山绿水间,爹回过头最后看了他的家一眼,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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