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菜人

那天的幺妹吃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饱饭,她很满足,连睡觉的时候都是笑着的,当然她更高兴的是,她娘也吃饱了,不会很快就死了。

虽然那时候幺妹很小,但是对于死亡的感知却很深刻。

死,这个字眼太沉重了,在他们乡下,所有人每天殚精竭虑的,都是为了活下去。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参加过葬礼,是她奶奶的。

家里穷,连棺材都打不起,大伯带着父亲和哥哥上山去看了些木头回来,然后将大伯母的陪嫁箱子给拆了,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将用尽所有的努力给奶奶做了一口棺材。

然后她就被母亲牵着看着前方那口新木与沉木混杂的棺材像山一样压在长辈们的肩头。

她听到周围的人说,老人家是为了节约粮食,将自己饿死的。

幺妹想不通,饿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怎么会狠下心来将自己活活地饿死呢。

后来她就明白了,奶奶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她的子孙们那小的可怜的生的希望。

再后来便是邻居家的婶子带着她的小女儿去了集市,小女儿没回来,婶子却带着大包小包的回来了。

她很久没见过婶子的女儿,那是她最好的玩伴,她问娘,娘亲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做着活计。

她又问爹,爹也不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脸上满是挣扎的神色。

再后来她隐约的听到其他人说,隔壁的小丫头被她娘挂到集市上去了。

挂到集市上,做菜人。

她还是不懂,又缠着别人问,那人很不耐烦了,便一股脑地全说给她听。

菜人就是被当做菜的人,是给人吃的。

她如遭雷击,怔立当场。

后来婶子也去了集市,也没有回来过,不久后那家里孩子媳妇一个接一个上集,一个接一个的回不来。

她听读书的地主家的小少爷念过一首诗,诗的内容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两句,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她当时只是短暂性地怔愣了一些,紧接着便从心里涌上了一股极为强烈的渴望来。

她还没有吃过肉呢。

玉璋讲到这里的时候,特意停下来看了看他们的脸色,不出所料地看到已经是在呕吐边缘的程玏的表情。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审判。

程玏被看的心惊肉跳,那种要吐的**奇异地被压制回去,表情也逐渐恢复正常。

玉璋收回目光,慢条斯理的拂了拂自己的鬓角,便要再次开口。

骆驰却伸手打断,示意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间,说完也不等别人开口,直接打开门走了出去。

于是房间里又陷入沉默,程玏侧过头看着一言不发所有所思的泠音,以为她也被恶心到了,于是送去探究的眼神。

泠音察觉到他的目光,冲着他微微一笑,便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泠音当然不会被玉璋的描述刺激到,便是她自己也是亲眼见过人吃人的惨剧的。

说起来,这片土地真正的消除饥饿,也不过几十年前的事情。

从那以后,幺妹便每天都活在恐惧里,她怕自己那一天也会和邻居的小丫头一样,被自己的亲娘带着,去往那可以说是阴曹地府的集市。

那年头不仅天公不作美,时常有灾难发生,但是凭借着祝家几乎是费尽心力的经营,幺妹在苦难中磕磕绊绊的长到了快十岁。

她的两位长姐早就嫁了出去,哥哥也成为了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家里吃饭的嘴一下子少了两张,祝家似乎在变好。

但是所有的苦难似乎是接踵而至,一下一下的,并不给人一喘息的机会。

有一年幺妹在离家不远的一处山头挖了些观音土,准备回家做成泥饼以充饥。其实观音土吃死过不少人,尤其是小孩,死的时候肚子隆起来,好似怀胎七月,面色却是蜡黄枯萎,一派死相。

幺妹也知道,但是不吃,就会饿。

田里的活物与植物几乎被饥饿的村名搜刮殆尽,路过水池边,你甚至听不到一点鱼游动的声响。

她灰头土脸的背着一个铺了布的箩筐,手里拄着一根木棍,摇摇欲坠地行走着。

路边到处都躺着奄奄一息的人,有老人,有妇女,有孩童,也有青年。

他们瘦骨嶙峋地蜷缩在地上,像是一只只蝙蝠,他们的四肢无法展开,像枯枝一样插在已经是像枯木板的身躯上。

她面无表情的背着筐从他们身边经过,那些人挪动着手朝着她的筐伸出去。

他们在要吃的。

幺妹不敢停下来,因为她已经是精疲力尽了,如果停下来,可能就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但她还是停下来了,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也许不像是人了。

因为那人脸上只有一层皮覆盖着,两只眼睛深深的凹进去,脸上是大片大片的灰黑色。

幺妹知道,那是死气。

她的衣襟被打开,一个头大身躯小的两岁孩童呜咽着吮吸母亲干瘪的胸膛,那里自然没有一滴奶水。

那女人看到幺妹驻足,原本已经行将就木的脸上焕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希冀。

幺妹想要动脚离开,却怎么也走不动,最终她还是放下箩筐,从怀里掏出几只烤的焦黑的蚂蚱,递到女人嘴边。

女人没有张嘴,可能是已经没有力气张嘴了,她眼神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又看着幺妹。

幺妹会意,将孩子抱起来,把蚂蚱递给他,那孩子立刻就接过,几乎是没有嚼的就吞了下去。

女人带着最后一丝眷恋的看着孩子,嘴里断断续续地,给他一口吃的就是他的恩人了,小姑娘,你把他领回家,洗干净,然后送到集市上去吧。

那位母亲满眼的绝望看的幺妹心颤,她嘴唇嗫嚅着,或者你们好心,给他留个全尸。

幺妹几乎是立刻就站起来,没有理会女人死前那格外灼热的眼神,用尽全力的背上她的背篓,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响起孩童的哭声,还有人虚弱却兴奋地叫喊,快烧水。

她丢了木棍,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回了那已经是破烂不堪四处漏风的家里。

她被一阵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定住了脚步,站在门框边,不敢进去。

也不知站了多久,她背上的箩筐都掉落下来,里面泥土散了一地,她娘才扶着墙走出来,面目凄苦地看着她。

去邻村把你两个姐姐寻回来吧,你爹走了。

奶奶死的时候,大伯和父亲还能东拼西凑地做了一副薄棺,等到她爹死的时候,家里便是箱子也没有了。

所有能卖的能当的,全部都换了食物。

娘将爹最好的衣服找出来,缝了缝,又补了补,给爹穿好后,便由着哥哥和姐姐们搬着到屋后的坑里埋了。

他们都不会写字,幺妹找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石头立在她爹的坟前,算作是墓碑。

她在坟前磕头,心里默默的念,奇异的没有一丝悲伤,反而有一种欣慰与解脱的快意。

爹,等到来世,一定要活在一个能吃饱饭的时代。

葬礼之后,大姐没有回婆家,反而是留了下来,连带着小侄女一同留了下来。

很过了一些时日,幺妹才得知,朝廷征兵,大姐夫了为了参军得来的银钱与粮食,跟着百户去了秦州。

那些钱留给了公婆,粮食带回了家里。

一家人小心翼翼地吃了一段时日,米缸终于见底。

最先饿死的是小侄女,哥哥满眼通红地看着孩子瘦小的像是猫儿的尸身,哑声说道,娘,咱别埋了,我去烧水,吃了吧。

大姐没有说话,反而是娘吩咐着幺妹,去拿点干草来。

娘用干草编了席子,裹住孩子小小的身体,让幺妹背着,带去了哭儿山埋了。

回来的路上,她搀扶着已经是走不动的娘,在路边看到了一群人正围在一起不知道抢些什么。

幺妹好奇地探头看了看,回过头和娘说,娘,是二姐。

她凭借着身体小的优势将二姐的头颅抱了回来,和爹埋在了一起,到这时,她娘已经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过了些日子,有一天大姐就着寒冷的溪水洗了洗身体,和哥哥一起去了东集,等回来的时候,哥哥只抱着怀里的一点点钱,满目绝望的看着那些白花花的东西。

娘表情麻木却动作娴熟的做好了饭,一家人吃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顿白米饭,席间却无一人说话。

当晚幺妹躺在了她娘骨头突出的怀里,轻轻地说,娘,明天领我去东集吧。

原本是轻轻环着她的身体的手臂骤然圈紧,头顶传来女人压抑痛苦的哭声。

幺妹钻进她娘的怀里,像孩童一样吸吮,我想好了,我长得白,可以多卖一点钱,说不定可以卖一百文一斤。

无论母亲如何不同意,等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幺妹洗的干干净净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和哥哥去了东集。

这是她第一次来东集,和她想象中如同阴曹地府一般不一样,这里很普通,集市上人来人往,很多人都穿着和那一年中午在田间垂柳下见到的男人一样好的衣服,熨帖合身,一丝不苟。

还没等走到集市里架的最高的肉架那里,幺妹便被一个瘦小驼背的女人拦了下来。

女人跟哥哥说了什么幺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她问了一句,跟你走的话,有饭吃吗。

有。

那我娘我哥有饭吃吗。

有。

好,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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