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少年

玉璋停了下来,这些话她许久都不曾对人讲过,除了那个在奈何桥畔给孟婆洗碗的人。

她讲着讲着,那些痛的发苦的回忆再次从她已经死去几百年的心脏里开始跳动,她感觉很难受,她应该学画画的,至少也应该将那些她想要记住的人画下来。

程玏见她突然地不说话,骆驰也是凝着脸沉默,泠音更是木着脸,仿佛还没从刚刚的被威胁中抽出来。

沉默的气氛几乎要攫取呼吸,程玏双手放在腿侧捏了又放,努力地想要打破这尴尬。

“那个,讲累了吧,要不要我去给你倒点水?”

说完就要起身去倒水,玉璋似乎还没察觉这句话的不对,微微地摇头:“不用了,我不喝水。”

“那喝点果汁?还是可乐?”程玏拿出了作为主人的待客之道。

骆驰终于从对玉璋凄苦的身世的震撼中醒过来,一把扯住了正在犯傻的程玏让他坐下,“你有毛病吧,给鬼魂喝什么水?显着你了。”

对哦,她好像是鬼魂哦。

深感冒犯的程玏惶恐地坐下,惴惴不安地看着被自己冒犯的玉璋,生怕她下一秒就露出一张可怕的脸来恐吓他。

玉璋并不在意,她原本哀婉沉静的面容微微有了动容的神色,眉间微挑,算是给予程玏安慰。

计师傅告诉她人可以靠念想活下去,等到她长大些,她渐渐地明白了,计师傅和她一样,也有日夜忧心,牵挂不已的人。

楚腰阁里的女孩们,学诗文的学诗文,学跳舞的学跳舞,更有甚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未出去待客,便有美名传出。

玉璋似乎是这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能领会计师傅那高绝琵琶技艺的皮毛。

从前她总是憎恨自己这榆木的脑袋,憎恨自己不够聪明,不够机敏,但后来计师傅说,不聪明的人,才能活的快活些。

玉璋不明白,她最羡慕的就是西院临风馆的莫欢姑娘。她极聪明,尤善棋艺,书画也是一绝,进退有度,优雅从容。容貌也是上上等,冰肌莹雪,粉酥含春,袅袅沉壁,端坐于亭台之上,恍如神仙妃子。

她想不通 ,像莫欢姑娘这样十全十美的人,还有什么不快活的呢。

她确实不聪明,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于是只好一心一意就栽进琵琶里,终日里与琴声作伴。

等到玉璋满十五岁出门待客的时候,莫欢已经是这江宁府鼎鼎有名的美人了。

那一年中秋江淮王在王府大宴宾朋,楚腰阁里但凡是已经成年的姑娘几乎都被赖妈妈送去了王府,玉璋也不例外。

这是玉璋从吉安府到江宁府后的第一次出门,上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还是那一年在马车里。

她原以为楚腰阁已经是精美的如同天上宫阙了,但是天家的富贵还是让人震撼。

江淮王只是宗室里一个旁系的王爷,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他与当今的天子是第三代的堂兄弟。

那时候的宗室已经不如刚建国初期那样人丁兴旺了,天启皇帝甚至没有子嗣,因此今上格外珍惜这些还尚存人世的亲戚们。

珍惜的结果就是,江淮王一个郡王爷几乎拥有整个南直隶五分之一的土地,他的府宅占据了江宁府府城几乎大半个西部,周遭安静幽秘,红墙绿瓦,一派天家肃穆。

而那高高的院墙之下却时常有饿殍经过,他们的尸骨如同蛇虫鼠蚁,被王府的下人清理,但一段时日之后还会再有,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玉璋见过那些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乞丐倒在王府的墙根下,她听不见乞丐孱弱的呼救,只能听见院墙里面的欢声笑语。

大抵这世上,还是苦难占多数的。

江淮王府里的精美华贵远不是楚腰阁能比的,进门便是一条不亚于江宁府城主路的宽阔青石板路,两边是各一排的二层红木小楼,再往里经过一个花园,穿过回廊亭,来到后面的主院,便是宴客的地方了。

主院花园看上去有三分之一个楚腰阁大,靠西是一个人工的湖泊,湖上修建了一座弯弯的小桥,湖边便是各种奇花争艳的花园。

流风水榭,亭台楼阁,玉璋只感觉自己刚刚在外面见到的那个饿殍是错觉。

这里恍惚间是一个盛世。

赖妈妈在楚腰阁里说一不二,来了江淮王府却连正院都去不得,她拉着要前去表演的姑娘们一个一个的嘱咐,直到了玉璋这里,赖妈妈却换了一个语气。

你别连累你这些姐妹们。

玉璋面无表情地点头,然后踏过了那一道不知未来是死是活的门槛。

她只会弹琵琶,也只想弹琵琶,台上跳舞的姑娘们腰肢柔柔,衣袂翩飞,她和另外一个吹笛子的姑娘老老实实的坐在下面演奏。

有一群人坐在临湖的水榭里,眯眼抚掌的欣赏着。

舞跳完了本该是退下的时候,但偏偏江淮王今日兴致甚高,竟然给她们安排了座位,赐了恩典。

莫欢是一群人中最年长也是最出色的,她站起来谢恩,身段窈窕美好,不出意外的吸引了水榭里主位的注意。

你是何人。

妾名唤莫欢。

席间有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名动江宁的莫欢姑娘。

主位的王爷似乎也有耳闻,招招手,让莫欢过去。

莫欢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既不高兴也不激动,她如玉一样的脸上的妆容依旧是完美无瑕,看上去就像是一尊美丽的玉器。

她走过去,经过玉璋的身边,微凉的晚风吹动她的半臂,将她身上清雅的香味传入到玉璋的鼻子里。

她好像要飘走了。

玉璋突兀地想,忍不住张嘴叫了一声。

莫欢姐姐。

莫欢回头,看到是一张不太熟悉的脸,微微蹙眉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然而玉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莫欢走后才独自呢喃道,她要飞走了。

莫欢前往水榭,玉璋这边彻底的没有了任何关注,她被眼前从未见过的精美糕点吸引,优雅又不失速度的吃着,还不忘拿出手帕出来要给计师傅带几个回去。

她们这边无人注意,但是莫欢没回来,江淮王也没开口放她们走,姑娘们只好在附近活动。

玉璋吃饱喝足,手里的帕子也包不下,看着桌上还剩下的糕点,她犹豫片刻后,要撕下裙摆来。

她小时候农活做多了,手上的力气不小,现在又整日里拿着琵琶,力气比一般的姑娘大多了。

她微微一用力就将衣服撕开,还没等将糕点装起来,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到不远处的假山旁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那人走到月光下,戏谑地抱胸看着玉璋。

这人不过十七八岁,身如玉树,剑眉星目,眉眼俊逸非凡,墨眸含情,似笑非笑。

在楚腰阁待久了,玉璋也学会了一些察言观色的本领。她很快就从这气度不凡却穿着俭朴的美少年身上看到了不属于王府下人的气息,心里的底气起来,也不理会他,快手快脚地将糕点打包完毕。

少年似乎没想到玉璋的胆子这样大,竟是毫不在意自己的存在,于是他忍不住走上前去,站在玉璋的面前,颇有些严厉地训斥。

观你衣着不像是王府里的侍女,你可知这王府里的规矩,被人抓住偷窃可是要杖责的。

玉璋并没有被吓住,她麻利地将桌上的食物全部都装好,还剩最后一个装不下的也没浪费,一把塞进了嘴里,喝了两口水顺了点下去后才看着这个多管闲事的少年。

这一桌餐食是王爷赏给我们的,我只拿这桌的,又没有拿其他人的,如何算是偷窃。

她脸颊还是鼓着的,活像是一只兔子,清凌凌的眼睛毫不示弱的看着少年,我观你衣着也不像是王府的长随,怎的就偏你事情多,管这么宽。

少年穿着普通的甚至有点寒酸的麻衣,玉璋很是欺软怕硬地嘲讽道。

其实玉璋也不是多伶牙俐齿的人,甚至她还有点不善表达,但是她在楚腰阁里学的最快的就是如何见人下菜碟。

少年被她看穿身份,连粘带打地嘲讽一通也不生气,他确实只是一个普通人,无权无势,就连这样小小的琵琶女也欺负不了。

玉璋见他无话可说,颇有些得意地仰起头,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大摇大摆的从他身边经过。

她也没走远,莫欢还在水榭里,被一群锦衣华服的人观赏着,时而吟诗,时而作画,极尽所能的展示着她的全部。

王府里她们不敢瞎逛,得了游园的恩典,便都四散开来,生怕上前冲撞了贵人。

中秋直接晚间已有寒凉之意,穿着轻纱跳舞的姑娘们在夜深露重下冻得瑟瑟发抖,互相倚靠在背风的地方取暖。

玉璋也不例外,她蹲在一处假山旁,呆愣地看着湖里的游鱼,又看看在高台上小心伺候的莫欢,不知怎的,心里涌上极大的悲凉来。

莫欢也许很快就要出嫁了,然后就像这游鱼一样,被困在一个地方,虽然无忧无虑,但却没有半分自由可言了。

她兀自伤心着,不知身边有人接近,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少年看着她如同孩童一样的脸,明明刚刚还得意洋洋,这会又伤心啜泣了。

你怎么了,是被人发现斥责了吗。

他是一片好心,玉璋却觉得他阴魂不散,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别过头不说话。

少年也莫名其妙,好端端生这么大气,但他也和玉璋一样,不敢去近前,只能在园子里瞎逛,因此不依不饶地缠着玉璋问。

可不是我告的密,我不做这等下作的事。

他焦急地解释,生怕玉璋错怪他去找王府的管事揭发她私带糕点的事情。

但玉璋却觉得很奇怪,她又不认识他,为何总是缠着她,她真心实意的有点疑惑,抹了抹眼泪,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何总要与我说话。

我怕你误会我。

误会什么,就算你去告密也是你的事,我又管不着,为何还非要跟我说。

玉璋向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直来直往,计师傅说她是真性情,赖妈妈说她是半根筋。

她坦坦荡荡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戒备与责怪,看的少年心慌意乱的,不自然地别过脸说,那你为什么哭。

话又说回来了,玉璋不想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于是丢下一句管你什么事就要走。

少年追上去,正要再说,却听到莫欢已经走下水榭,正在集中姑娘们准备回去。

玉璋抱着一大包糕点在胸前,身后传来少年有点急切的声音。

我叫解昇,你叫什么。

玉璋正要回答,莫欢却走到近前呼唤,她只来得及回头,只看到那少年站在月下花丛里,身着素色衣衫,身如玉树,面如辰星清朗俊逸。

芝兰玉树,朗月清风的一个人。

她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在转身之前丢下一句,玉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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