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才子

那时候年月不好,玉璋时常出门赴宴,在路边都听到有人谈论国事。

她并不懂政治,但听得多了,慢慢的也能得出结论,大明朝,好像快结束了。

二百多年的光阴好像很快,也好像很慢。它悍然的崛起让蓬洲四海皆臣服于它的脚下,而它倒下的也快,不过短短二百年,这庞然的帝国就要轰然倒塌。

那几年的日子也很难过,天气的异常让流民饿殍越来越多,连一向富庶的江宁府也不可避免的在街头巷尾出现了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灾民。

已经进入四月,前几天处于江南的江宁府却又洋洋洒洒地下了一场雪,等到玉璋再次出门赴宴的时候,就看到有人穿着灰色的袍子拉着马车在清理尸体。

她眼神从那些冻得青紫的尸体上略过去,抱紧了怀里的琵琶,掩了掩披风,快步的走到了今日赴宴的宅邸。

近日来天气异常,似有返寒的趋势,主家在环湖的亭台上命人安上了厚厚的布帘,还烧着几个旺旺的兽首鎏金的银丝炭炉子,玉璋刚一进去背后就泛起热意。

她照例地坐在了主桌左下角的一处隐蔽处,服侍的丫鬟给她的团凳上铺了柔软的丝绒坐垫,面前的小桌上是精致的餐食,她的手轻轻的一扬,如同玉珠滚落木盘的清脆乐音就从指尖流泄出,身边站着的歌姬开口是柔婉动人秦淮小调,正厅里是几个穿着轻纱高髻的美人在跳舞。

歌姬不敢唱得太激昂,那种柔丝丝软绵绵的语调像是从人的耳边钻进去再跑出来,玉璋的琵琶也弹得轻缓柔和,身边还有其他的艺人默默的演奏自己的乐器,正首的主家言笑晏晏地与邀请来的客人交谈。

厚厚的布帘牢牢地将外面的冷气隔绝,亭台里的每一个人的脸都被这热气熏烤的红润动人,那是一种从皮肉里窜出来的气血涌动的红,与冷风刮出来的截然不同。

她的手指机械地动作着,微微地阖了眼,只专心致志地看着眼前事物。

一场宴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玉璋手指不可避免的崩裂出血,她的身体都坐麻了,而身边的歌姬则更为凄惨,等到主家宣布散席,她已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抱着琵琶出了门,又下雪了,一阵随意的风吹过,将她在亭子里积蓄了几个小时的暖气赶的一干二净。

主人的宾客们都有马车代步,玉璋只有不温不火的名声,因此向来赴宴都是独来独往。

她拐进一条小巷,打算走捷径。沿着灰墙青檐下的石板路走了一会,就看到了青黑色砖瓦下的站着一个人。

那人站在石板路上,身后是幽静狭长的巷子,头顶只有宅邸侧门悬挂的檐灯,他穿着不太厚实的青色布袍,头发在头顶束起,挽成一个髻。

有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头微微的抬起,玉璋看到他微侧着头,眼神定定地锁住那扇并不宽阔的门。

解昇。

他应声回望,看到是抱着琵琶站在雪夜里的玉璋,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来。

你在此地作甚。

玉璋向他走了几步,不出意外地看到他冻得发白的面孔与微微颤抖的身体。

今日有人通知我来赴宴,却不想我来早了,门房让我在这里等宴会开始。

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失态,然而身体的反应却不容他抗争,玉璋听到了他话语里的颤抖。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了。

玉璋再也听不下去,她解下自己的披风想要给解昇披上,但无奈对方太高,她根本就很难完成这个动作。

她心里憋着一股火,手上的力气也大了许多,一把将解昇的身体拉下来,将披风给他严严实实的系上,沉着脸拉起他就要走。

解昇站在这里许久不曾动弹过,此时身体早已麻木,被玉璋用力的一拽,险些站立不稳的摔倒。

你怎么了,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玉璋拉着他的手,只觉得那只手跟铁一样,又硬又冷,她心里又气又痛,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将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的为他呵气取暖。

那股热气简直是带着巨大的暖流传入他的心底,带着消融春雪的能量,让他原本已经僵硬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

他意识到不妥,想要将手抽回,玉璋却紧紧握住不让他动,无处发泄的怒气一股脑的冲着解昇去了。

你怎么这么傻,就这么一直等着,天气这么冷,冻坏了身子怎么办。

她虽然生气,语气也不甚好,帮他暖手的动作却是丝毫没停。

解昇的手慢慢的有了知觉,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心疼与烦躁,他慢慢伸开手掌,回握住了玉璋的手。

远处正门那里宾客似乎已经散尽了,长街上又安静下来,而这幽静偏僻的小巷更是如此,玉璋侧着耳朵仔细听,除了她越来越强烈的心跳声,就是雪落下的声音。

他们凭借着紧握的手交换体温,解昇激荡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再开口声音平稳,幸好我今日多等了,不然,我可还碰不到你。

他竟是将这枯等视作幸运,玉璋却并不觉得高兴。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转过脸又朝着长街正门那里呸了一口,哪有什么宴会还未准备完毕,他们早都已经结束了,却偏偏不通知你,让你站在这冰天雪地里等。

若真是想让你去赴宴,邀请你进府等待不也是好办法吗,非得这么作践人。

以后再也不来了。

她气鼓鼓地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最后更是直接替他做主,再不登门。

她说完后似乎害怕解昇觉得她自作主张,末了补了一句,我是说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解昇憋笑不得,终于是低低笑道回应她,嗯,以后我也不来了。

雪似乎没有停的意思,解昇解下了玉璋强硬为他穿上的披风,再给玉璋披上,两人并肩往家走去。

二人一路无言,最终还是玉璋忍不住率先开口,为何今日宴会你也收到了邀请,还有去年中秋,王府里的宴会你也去了。

她记得他说过他只是一介布衣的,却为何江宁府权贵的府宴都有他的影子。

解昇那点面对着她时的温润笑意慢慢冷了下去,手指垂在身侧不禁握成了拳。

他嘴唇张了又合,那些话却始终都说不出口。玉璋久久没听到他的回答,认为他有难言之隐,遂打算将话题转移,解昇却主动的开了口。

他们想看看,我是不是如同二百年前的那位才子一样出类拔萃。

二百年前的才子,与你有什么干系。

他们走到了金陵河边,天气很冷,小商小贩都早早的回家,长街上只有他们二人的身影,玉璋耳边是解昇嘲弄苦笑的话语。

我家原是吉安府人,二百年前家里有一位祖先才华高绝,文笔妙捷,曾经高中。获得太祖皇帝赏识,甚至被誉为第一才子。

他主修千古第一书,囊括经,史,子,说,天文地理,阴阳医卜,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业。

玉璋虽然读的书不多,但是此时从解昇寥寥的言语中也知道了这个惊才绝艳的人是谁。

他才智高绝,性格刚直,受到后世万人敬仰,却最终避免不了在权力的漩涡中含冤而死。

我不过只是他子孙后代里籍籍无名的一个,可那些人却非认为我一定如同当年的解元一样才华横溢。

我诗文作的合宜便是先祖承佑,若是有不堪之处,便是后代不虞。但我始终在先祖的庇佑下担了些虚名,不然我这百无一用的书生,怕是连高堂都无法供养。

他苦笑自嘲,玉璋却不觉得。她曾在宴会里听过解昇与人辩驳,引经据典,才思敏捷,可称得上是一句博古通今,绝不是他口中平庸无名的人。

何苦妄自菲薄,你的文章我见过的,我虽然看不太懂,但其间字字珠玉,笔酣墨饱,绝不是平庸之人才能写得出来的。

你若是去参加科举,一定会高中的。

她说的笃定,仿佛已经看到了解昇身着红袍骑马游街的场景了。

可幻想完之后又消沉下来,这世道乱成这样,活下去已是艰难,谁还有心思去追寻才子之名呢。

解昇和玉璋想到一处去了,他原本有些郁郁不得志,但身边的少女横冲直撞地夸奖一番,反而将那些郁结给一一冲散了。

他悄悄地侧过脸看着身侧因为自己无法施展才华而郁闷的女孩子,心里涌上一股激烈的幸运感来。

他想,这么多自取其辱华而不实的宴会,看来那一次在江淮王宅邸,却是自己最幸运的一天。

在快到楚腰阁门口的时候,解昇也没有像上次一样的顾忌。他自顾自地拿走了石貔貅脖子上的灯,看着脸颊鼻尖红红的玉璋,坏心眼地问。

你不是说给我带栗子糕的吗,怎么今日没有。

正月之后宴会颇多,玉璋早将这句话抛在了九霄云外,此刻被他提起,她登时就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了。

看着她的脸颊绯色蔓延,解昇微微别过眼,稳了稳自己的呼吸,我和你说笑呢,快进去吧。

他解释了是玩笑话,玉璋却放在了心上,可惜厨房里那个栗子糕做得好的师傅生病回家休养,玉璋着急与他的承诺,于是把心一横,自己买了栗子回来尝试。

等到好不容易做的能拿出手,再去榕树边的解宅的时候,却听到解昇已经缠绵病榻许久了。

解宅只是一座普通的宅院,玉璋只是站在门口,就闻到了从屋子里传来的浓重的药味。

她放下了打算敲门的手,提着裙摆跑去了江宁府有名的医馆,拉着头发胡子都半白的大夫,风风火火地跑回了门口。

一个穿着湖蓝色绣团福纹花衣衫的中年妇人给她开了门,看着她与解昇有几分相似的面容,玉璋先是急急地行了个礼,后才说明来意。

解母正苦于解昇高热不退昏迷不醒,玉璋带着大夫登门简直就像是救世主一般,将她扶起后迎进了门。

老大夫细细地给解昇切过脉后留下了两张方子,玉璋接过,对着面带忧虑的解母说道,您在这照顾他,我去抓药。

她一刻也不敢耽搁,那个装着栗子糕的食盒被她随意地扔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火急火燎地跑去抓了药,却立在了房门口,不敢进去。

解母接过她手中的药,也明白她是解昇口中那个很爱吃甜食会弹琵琶的姑娘。

她明白儿子的心意,看着眼前这个踌躇不安的姑娘,替她推开了门,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解昇躺在床上,自那日下雪之后不过才不到半月,他却已经是瘦了一大圈,往日里丰润清朗的面容有些凹陷下去,那双笑意温和的眼睛此时也紧紧地闭着。

玉璋颤抖着手伸到他的鼻下,感受那微弱却有节奏的呼吸,那颗被系在弦上的心终于是落了下来。

她的呼吸在抖,手也在抖,心也颤抖,那些得知他病后兀自镇定的眼泪也猖狂地流下,解昇,你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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