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冰云眼神一凝！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残砖从松软的泥浆中抠了出来。浑浊的水流冲刷着砖面，却冲不掉那一点深靛蓝。他伸出食指，极其谨慎地用指腹，轻轻沾取了一丁点那靛蓝色的物质。
触感微粘，带着颗粒感。
他将沾着靛蓝物质的指尖凑近鼻尖，屏住呼吸，仔细嗅闻。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味道钻入鼻腔。松木燃烧后的烟熏气，混合着一种熟桐油的微涩气息！这味道太熟悉了！
言冰云沾着靛蓝墨迹的指尖，下意识地拂过自己袖口那片浓黑的墨渍。两种墨痕，触感与气息，在他敏锐的感知中瞬间重叠！
“松烟墨”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利刃，穿透雨幕，射向远处堤坝上临时搭建的工部物料堆放处，声音冰冷，带着洞穿一切的笃定，“混了熟桐油增稠，这是工部批料房，专用于勾画重要物料标记、签收文书的特供墨！”
岸上被留下的几位工部主事，听到“批料房”、“特供墨”几个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们的内衫！
言冰云不再看他们。他将那块沾着靛蓝墨迹的残砖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握住了毒蛇的七寸。冰冷的泥水浸透全身，刺骨的寒意和心脉的抽痛如同跗骨之蛆，但他强行支撑着，赤着脚，一步一步，顶着逆流，从泥泞的豁口中艰难跋涉而出。
当他终于踏上相对干燥的堤坡，浑身泥浆，赤足滴着浊水，苍白的面容在雨中如同鬼魅，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无视了岸上官员惊惧的目光，只对离他最近的一个工部小吏哑声下令，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带路。去批料房。现在。”
三日后。工部黄河新堤物料转运点，批料房。
这里弥漫着木材、石料、桐油、麻绳混合的粗粝气味。光线昏暗，高高的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工程物料，落满了灰尘。空气沉闷而压抑。
言冰云已经换下了那身泥泞不堪的官袍，穿着一身半旧的深青色常服，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精神却异常专注锐利。他站在角落一堆被翻找出来的、废弃的苇席捆扎绳旁，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地面厚厚的积尘。
几个工部的小吏大气不敢出，垂手肃立一旁。一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和褐色老人斑的老匠人，被带了过来，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惶恐不安。
“仔细看。”言冰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示意老匠人看向地面。
老匠人哆哆嗦嗦地弯下腰，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费力地搜寻着。忽然，他浑浊的眼珠猛地定住了！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墙角一堆杂物后面、被厚厚灰尘覆盖的地面。
“在那儿！”他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音，“那捆废绳子底下，压着一点”
言冰云示意小吏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捆早已腐朽的麻绳。
灰尘簌簌落下。
在麻绳下方，被灰尘半掩着的泥地上，赫然印着半个模糊的、深靛蓝色的印记！
那印记的形状，像是一个被踩扁的、不完整的“封”字！而印记的颜料，正是那种带着松烟和熟桐油独特气息的深靛蓝特供墨！印记的边缘，还粘着几根断裂的、同样浸透了桐油的细苇杆！
“是捆席子的绳子压上去的”老匠人声音发颤，指着那印记旁散落的几根细苇杆，“那天晚上，库里的新苇席是最后一批运到的用这种墨写的编号”
“哪天晚上？”言冰云追问，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冻结。
老匠人浑身一抖，布满老人斑的脸皱成一团，似乎在拼命回忆。他浑浊的眼睛惊恐地扫过言冰云身后那几个面无人色的工部主事，又猛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哭腔：
“就是决堤前三天，下雨那晚，快关库门的时候”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破旧的衣角，“小人记得因为那晚，周显周大人的长随，打着伞来库房门口转了一圈。说是替大人，巡视物料是否苫盖妥当，还跟管库的刘头儿说了几句话。小人当时在角落里收拾杂物看见了”
“周显”二字如同惊雷，在昏暗的批料房里炸开！
那几个工部主事瞬间面如死灰，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周显！首辅门下头号干将！工部右侍郎！正是他，在朝堂上对言冰云攻讦最力！
言冰云的眼神骤然冰寒刺骨！他没有看那几个主事，目光依旧落在老匠人身上，从袖中缓缓取出那个早已被体温捂得不再温热的明黄油纸包。时影命内侍监抛给他的那个安神汤药包。油纸包的外层沾了些泥水，但内侧依旧干净。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动作极其缓慢地，一层层剥开那坚韧的油纸。
当最后一层油纸被揭开，露出里面用桑皮纸包裹的、已经冷透的褐色药块时，言冰云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那张被剥下的、印着精美缠枝莲纹的明黄油纸内层上！
在油纸内侧一个极不起眼的边角处，在那些繁复的莲花纹饰掩映下，赫然压着一个浅浅的、用特殊药水才能显现的、清晰的朱红色印记。
一方小巧玲珑、线条古拙的葫芦形印章图样。
印章中心，两个清晰的篆体小字：
“周记”！
油纸包的内侧，竟印着“周记纸坊”的水印！
周记纸坊。正是周显家族经营数代、专供京城达官显贵的顶级纸坊！其特制的防水油纸，向来是周家馈赠亲近官员的“雅物”！
批料房的空气彻底凝固了！落针可闻！只剩下老匠人粗重恐惧的喘息声。
言冰云捏着那张印有“周记”水印的油纸，再看看地上那半个深靛蓝的墨印，最后抬眼，目光如同冰封的深渊，缓缓扫过那几个抖如筛糠的工部主事。
证据链，在这一刻，于无声处，惊雷般闭合！
油纸、墨印、苇席、看守、周显的长随。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无形的丝线串联，最终都清晰地指向了那个名字周显！而周显背后。
言冰云缓缓攥紧了手中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油纸。心脉深处那尖锐的抽痛，此刻竟奇异地被一股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焰所取代。
爱卿勿动，待其**？
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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