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听到这句话后,忽然直直地望着她道:“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这句话倒是问住了魏邈云,其实说重要吧,也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情,万一他确实是好心好意,自己一再追问显得好像过度在意了;说不重要吧,自己总是能想起他怀抱的温暖,就想不依不饶要个确切的答案。
倒是……算了,他看起来也不像别有用心的人,但也不是个纯粹的好人。
见她迟迟不开口,少年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他继而冷冷道:“姑娘还是请回吧,这样深夜在一个男子房间,恐怕被别人看去编排什么。”
魏邈云哑口无言,她凝了狸奴几秒,发现他呼吸急促,额头上的薄汗沁显,面色惨白。
刚才他没有推开她,应该就是自己此时身体抱恙吧。
她担心问道:“你……没事吧。”
藤枝图样愈发明艳妖泽,在昏暗的灯光下很难忽略。
少年不答,逐渐加重的喘息声表示他的忍耐已经到达了限度。
“你说你母亲不在了,那你的父亲呢。虽然你说了谎,但你确实有病在身,如果你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
她轻轻解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少年已然快要晕厥,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棺材上为死者合衣。
狸奴睫毛微颤了一下,手指捏紧了手边的温暖来源——她给的衣物。
……
衣物又被他撩开,他实在没法沉溺一时的虚幻温度。
他缓慢动作僵硬地用手指抠紧桌沿,借力站了起来,“刺啦”一声响,他的指甲陷进血肉,皮肉渗出丝丝血迹。
但这点痛与身体上的痛相比,那就是一滴长江水和满岸长江的区别了。
他握住匕首,以一种标准得苛刻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刺向自己腰际的藤叶——
第三百六十七叶。
叶子被锋利的匕尖刺得瑟缩了一下,旋即色泽暗淡了下来,他感觉自己身体上的痛有点缓解,脱力般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拿起酒壶直接倒在伤口上。
酒液源源不断地与血同源同路流下,他眉头舒展了一些,一阵酥麻的疼痛从脚尖直传到四骸。
他闭起眼,不住地叹息。
这次的毒有些难解,他只能多忍受几月它后期发挥稳定的剧烈疼痛,找到解决之法后,这疼痛只是淡了,并不是消失了。
他勾起嘴唇笑了一声,语气尽显嘲讽。
“呵。”
“呵?”
狸奴迅速望去,魏邈云不知何时推开门再次进来了,她怒气冲冲的眼神令他倒有几分失神。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魏邈云语气没有一丝温度,难以想象方才那外衣上残留的温暖是面前这个冷冰冰的女子所发出来的。
她道:“我说过我要走了吗?”
身体余痛未消,他实在没有多余精力与她周旋了,狸奴疲乏地歪了歪脸庞,不去看她:“看见了就看见吧,夜深了,早些睡。”
魏邈云沉默不语。她走近了看到桌子上摆着本书,书页边缘已经磨出了褶皱,破破烂烂的,泛黄久远的样子。
《缘病录》
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孩童稚嫩的笔触,但又不是天真无邪的孩童,是一个认真细致又茫然无措的孩童,毕竟字丑但工整,有缺笔有添笔。
像是花了很大力气写下的。
“你这病……多久了?”她柔和了脸色,温柔地问道。
无人回答。
手轻轻地翻开了书。
魏邈云看了一眼:“是十三年。”
话音刚落,狸奴眼睛血红地眦她,一把抢过早就破旧不堪的书。
魏邈云无声地微笑。
心却不知道为什么疼了起来,他几岁?十七,还是十八?
病体拖了大半载人生春秋,还能坚毅地寻生,寻新路,甚至破路劈为自己的道。
她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心情,她只能讲:“你说的药,能……”
“我骗你的。”
少年嘴角勾起凉薄的微笑:“我说,我骗你的。”
魏邈云轻轻叹道:“那你有点幼稚了,为什么要一人上雪山。”
他睫毛颤了颤:“我想找一个人。”
“谁?”
“她死了。”
话题开启的没头没脑,结束得莫名其妙,魏邈云其实并不在意他要找谁,只是想问如何救他,任何人看见他自刺的场景都无法不动容,但又想他总不会是汲汲无为地过了十几年,肯定是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
那为什么,到最后成了一个无药可医的结局呢?
她声音发涩:“城门开了,你和我一起去京城好不好?京城繁华,能人异士也多,就当我报你的恩。”
少年静静看着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魏邈云失落地转身,忽然听到他一个短促的“好”。
她面露惊喜,方才推开门的一瞬间冷风就肆无忌惮地灌入,她又转过来,对着他真挚地笑了一笑。
这一笑惊摄魂动魄,月色和风一起涌进来,也绽在她的眼中,眸底月华奇异地流动。风将发丝吹得飞扬,她盈盈地撩开发丝,好让此时的表情明晰地映在他眼中。
少年沉沉看着,心里道:
骗你的,她好好活着的。
一直活着的。
……
见人真的走了,青涯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他语气复杂道:“殿下,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拦着她。”
“你拦了她,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徐朔冷声道:“她如果记得前世的事情呢?”
青涯明了:如果自己主动出击,魏邈云看她无缘无故对自己下手,总会心存疑惑。如果她不记得前世还好,如果记得,自己约等于告诉她:我重生了。
但重生这一回事,确实发生了,但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是徐朔。
起初徐朔和他们这些心腹讲的时候,他们一度以为他疯了。徐朔的记性好是出了名的,但也没有好到能预判他每次练剑的时辰吧。
这不是记性好的问题了,这是预性好吧?
后来朝堂上有过不小的动乱,沈渊自愿请调西洲,魏邑突然被群起而攻之,受到一部分人的联合弹劾……都被徐朔预知到了。
但也有他没有预料到的事情,比如沈渊所出并没有一个叫沈容辞的女儿,比如这个沈容辞也并没有和大殿下徐诫相知相爱,徐诫始终是独自一人,十几年来亦如是。
徐朔知道后,有过深深的茫然,他发现自己虽然知道一切,但能改变的事情寥寥无几,最多只能凭着过往经验在棋局上将宫珏杀得片甲不留,他气得直骂自己私底下开小灶。
他眼神闪烁。
其实没有。
但也只能改变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了。
沈容辞除了和徐诫有过深切联系外,还有谁?
他蓦地想到了一个沉在心底很久的名字:
魏邈云。
宫珏前世问他是否要救魏邈云,他淡然答“不值得”之类的话,其实有些违心。
如果魏太傅执意要自己救,他也能搭上自己一点薄面,劝皇帝不要冲动。
可是……魏邑并没有找上自己。
京城的雨停息后,不久后他就听说了魏邈云病逝的消息。
那日他还是和宫珏坐在画舫上,在对方插科打诨间,他心思不知为何游移了几分。那时候,悱恻的雨早就无影无踪,初夏日子好。
湖边的荷叶边支撑着含苞待放的莲花,他竟没有闲情逸致观赏,而是在心里面叹道:
她没挺过这个春天。
徐朔其实很奇怪:她的病来得蹊跷,似乎是从知道徐诫和沈容辞的死讯之后就立刻像瘟疫一样爆发了,不过这场瘟疫只有她一个人苦苦挣扎,无人知道她心里的苦痛,也就无法解决她的病因。
魏邑却道:“邈云这样走了也好,否则我不敢想象陛下会怎么处置她。”
他胆小惶惶的神情落在他眼中,他心里嗤笑一声:这个人竟然连求他都不敢。
但是面上还是温和道:“太傅多虑了,父皇一向仁厚。”
过去相识日如同一场梦,他在日渐忙碌的夺储事务也就忘了这件事情:
或许只是一个小插曲罢了。
但最后为什么会成为午夜梦回的梦魇。
他梦见自己压着她声音低哑,充满了求不得的不甘:“为什么不选我?”
她回答了什么?
什么都听不见。
荒谬!
他怎么可能那么卑微地予求别人!
他心烦意乱,又一次来到她墓旁放上一支簪子,冷哼道:“别来我梦里了,我未曾欠过你什么。”
对啊,她从来没有要他承诺过什么,他也没有给过她什么承诺,为什么就一直缠着他不放呢。
墓前金光烁烁,早已堆满了样式不一,做工精致的簪子,而那些簪子无一例外——簪头上凤凰叼着珠或玉。
徐朔在电光火石间亲自打下这些簪子,亲眼看着流动的金光渐渐凝固成纤细的簪杆。然后他缀上各地献上的珠宝。
这个时候他已经登基为帝了。
我未曾欠过你什么。
这是他最后在墓前说的话。
只是忘了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是别人缠着他。
徐朔又一次回到熟悉的地方——五岁之前待过的太医院,也是在五岁。
他恨透又难以忘记这个地方,这个充满了过往耻辱与藐视的地方。
但是他改变不了什么。
相遇这件事,也是无法轻易更改的,即使他有些刻意,但好歹把一场“相遇”策划得精心营造,天衣无缝。
他还是需要早些遇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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