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六年流火七月,这夜云涛退散,天宇泄辉,仰首望去,好一派烛火绕蛾眉罕景。
当此之时,一道圣旨降至将军府。
司礼监太监传庆和帝旨,意由大将军范凭初领兵,其徒将军府参谋解慎川随军任副将,次日率禁军两万,平北疆安定府祸乱。
“姚京快顶不住了。”
说这话的,是六年前跟随庆和帝发动宫变,弑君夺位的武将之一。而他口中的姚京,也是那年庆和帝的麾下旧部。
庆和元年以来,大羲天灾兵祸不绝。北方大旱赤地千里,南方洪涝颗粒无收,而北疆接壤苍连岭的定安府,其百姓更是饱受铁蹄蹂躏之苦。
世人皆道是——天命不授。
“姚知府乃是文人,当年自请独往此等蛮荒之地抚慰民心,已是大义。”另一位武将说着,拍了拍解慎川的肩膀,“我们不能辜负他。”
有人出言激励,也有人沉默不语。
若不是当年这位被豢养京城的嗣王谋逆篡位,大羲怎会天降这么多灾祸?
这年号“庆和”,本该是太祖传给前太子的!
这六年太难熬了,不只是跟随先皇的老臣如是想,庆和帝的心腹功臣亦不免心叹。
将军府众将频调,平叛之任接连不断。这番出于何种缘由他们还未知,但也是到解慎川初次赴战了。
府衙诸人本以为这位方逾弱冠的少年善纸上谈兵,临战多半会怯场,却见他未发一语,目光就已如灼灼炬火,给出了不容置疑的答复。
“年纪轻轻别装老成,”他师父范凭初在整肃好府务后,对解慎川一人道:“等会儿散衙,先去一趟江济堂。”
“我知道。”他得先同江孟澋道声别。
***
江孟澋是解慎川相识十多年的故交,而他们的相遇,还要从上一辈说起。
江孟澋父亲江芾原先承袭家业,经营几代传下来的医馆江济堂,后科举登第,几年后官任谏议大夫,却在劝谏皇帝废偃武修文、改精卒锐骑之策后,仕途屡遭不顺。身为朝官武将的范凭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常予以宽慰,此后遂成莫逆。
多年后,范凭初从北疆带回一个孩子,对江芾笑道:“你说你家阿澋是那江神医转世,那我带回来的这个,可以说是阮嵩转世!”
“那不过是道士恭维我们说的好话,而况现在,我倒是不想他往后如此挫折。”江芾垂眸看着他身旁容貌约莫十岁的孩子,“不过话说回来,难不成你也要给他取名‘阮嵩’?”
“那倒没有,这孩子有名字。是吧?”说完,范凭初示意,那孩子回道:
“嗯,我叫解慎川。”
解慎川。
江孟澋闻言从药材堆里探出头,与他四目相触,此后也成了挚交。
***
时辰既至,解慎川大步迈出将军府,穿过天街,出了皇城,直奔江济堂而去。
江济堂前店后宅,江孟澋白天隔日坐堂,而每至星夜,他更喜欢独自在后院书房翻阅钻研从各地搜罗来的医书药方,整理修撰成册。
可今夜却不同往常,解慎川翻上庭院高墙,就见中庭已然支好桌椅,江孟澋身旁没有医书,只是独坐着,垂眸静静盯着桌上的清茶。
今夜的月还是蛾眉,许是环了一抹星芒,月光较往常却是更为清亮。
清风拂过,倾泻在青瓷茶盏中的蟾光盈盈闪烁,流转晃悠于江孟澋平静的面容。
解慎川跃下墙垣,落在青砖上未惊起半点尘埃。江孟澋却已抬眼望来,唇角微动:“你来了。”
来者点头,在他对面坐下。银花茶汤尚温,江孟澋执壶,斟了一杯递过去。
他接过茶盏,轻抿一口,而后饮尽。无需寒暄,他知道江孟澋今夜一直在等他,于是直言道:“看来我们这位皇帝也是急性子,你都知道了。”
“京城连续几日阴云又不落雨,今夜云散后,星象之说就迅速扩散开,想来也是皇帝预料后提前布设好的。”江孟澋仰头,似是叹了声息,“世人乐道天命,他们艳羡惋惜阮嵩之才,但没一个想同他一样英年早逝。”
大将军一生未娶妻妾也无子嗣,当年领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孩童,搁谁知道都会对其身世揣摩一二。而范凭初破除谣言的法子,便是言说这孩子乃百年前陨落的武曲星阮嵩转世,他们当时那一战得以重创北国蛮军,也是因这孩子指挥的功劳,于是收他为徒再正常不过。
至于阮嵩,书香门第出身,参军时还是小卒,却能凭一身军事谋略,在将领战死后,接过帅印,力挽狂澜,领同袍杀出一条血路,不仅稳住了战局,还顺势夺回了定安府。只可惜天妒英才,他在二次北上苍连岭时不知是因何故折戟,北伐大军无一人生还,连同随军的神医江孟澋也一同身葬漫天飞雪。
一时间,大羲同时失去了收复故土的将军和救民瘟疫的神医,叹息之余将二人从相识相知建功立业再到皇帝赐婚双双陨落的故事传为遗憾佳话,话本至今畅销不绝。
“任由旁人怎么说,我自是不信命的。说到底我是我,阮嵩是阮嵩。”解慎川道,“何况我自幼长于北疆,他阮嵩战死的地方。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他是怎么死的吗?朝廷好脸面,封了消息,又把他们亲手酿就的惨案说成是天妒英才,那天理究竟是什么?”
“朝廷过了百年也还是这个朝廷。慎川,不是我说丧气话,你要如何保证自己不会像他一样……”
“就当为国捐躯了。”
“……”
“当然不是。”解慎川话锋一转,“我知你还在想六年前令尊的事。可我想明白了,既不是能力的问题,那何不全身心按自己的步伐走。”
六年前北疆军况危及,江芾请缨押解粮草药材,兼任医师。这是先皇和政敌对他最拍手叫好的一次,可那一去竟成永诀。范凭初说他不是在战场丧命的,而是在给重伤百姓诊治时遭暴民背刺——那些他们誓死守护的百姓,将刀锋对准了朝廷派来的拯救自己的官员。
凭什么一开始假惺惺地把他们收复回来,后来又置他们于水深火热中不管?
百姓不管朝廷出于好心没能办好事,还是成心不想他们好过,总之结果摆在他们眼前,这个朝廷就是不行。
百姓这么想,是常情使然。无可厚非,却也成了江孟澋心里的一根刺。
江孟澋没有回应前半部分,而是抓住最后一句,问解慎川:“如何全身心?”
太祖兵变开国,为防历史重演,早定下偃武修文的祖宗之法。将领在外行军作战,一举一动皆须事先禀报朝廷,得许后方可施行,已然杜绝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可能。
可这一来一回,战机早已延误,如何全身心?
除非……
江孟澋知道这种话不能说出口,垂眼见解慎川还在漫不经心似的倒茶,有些被气到了:“解慎川你疯了?你哪来的底气?”
“就凭我知道皇帝他想要什么。”解慎川有条不紊,起身道,“一路上城中之人议论纷纷,都在说这星象之事。什么良臣辅明君,你我不信,皇帝他自己也不见得有多认同,却成天让司天监观星象卜吉凶,还不是为了给天下证明——”说着,他突然停顿,又坐下。
江孟澋起初不明所以,须臾也随之蹙眉,接过话道:“得位顺命,可堪‘庆和’大任。”
“那是自然。”
“他们走了。”
“正说在兴头上。”解慎川侧头看向院墙,“来时便觉路上有几人声音耳熟,原来是皇宫里来的。你瞧,我猜中了。”
那墙外耳目听到想要的话便回宫复命去了。
江孟澋无奈,只得道:“即便如此,你也得把控分寸。祖宗之法难违,皇帝不一定保得住你。”
“那他也能养六年马。”这是当年江孟澋父亲被先皇和众臣驳得最严厉的一本奏——精卒锐骑。
苍连岭和映江河乃大羲两大护国屏障。
早在太祖打天下前,苍连岭就已被北国割据,此后大羲不仅丢了一道屏障,还失了盛产千里马的宝地,培育的铁骑敌不过北国。而夺回苍连岭,不靠铁骑难如登天。
这便像是成了一个死局。
当年江芾上奏劝谏先皇不能放弃精训骑兵,就被一套无用之功劳民伤财的说辞驳讽回来。
鼠目寸光者安知行远自迩?
六年时间足够培育一批新马,而现七月,正是鲜草丰美繁茂时。
马壮草肥,又派了熟络北疆形势的大将军之徒协战,因旱灾食不果腹侵扰边境的蛮民散军拿什么敌战?
这是庆和帝给自己和解慎川准备的一场战。
此战过后,良臣辅明君得以映证,民心亦可得到安抚。
一箭双雕。
解慎川见江孟澋不说话,就知道他被自己说服了,又笑着道:“当然,我觉得皇帝选我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连九族都没有,万一到时出了变数,也好用最小的代价给天下交代。”
解慎川自幼便成了孤儿,独自在北疆摸爬滚打,对亲情没什么感觉,也能毫不忌讳地说出这种话。
江孟澋见他笑着,表情不由苦涩起来,但还是决绝道:“我也不会给你殉情。”
解慎川听罢笑得更欢:“那是!”
他们只是朋友,又不是那对苦命鸳鸯。
……
“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你府中准备去了。”江孟澋说着还顺带打了个哈欠。
“好好,江大夫要撵我走,我自然要赶紧溜了。”解慎川起身要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你今晚也别看医书了,早些歇息,我在那院墙上都能瞧见你眼底的乌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星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