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孟澋指尖抚过草编促织的断口,这小物件,少时解慎川在他院里闲聊时也曾给他编过,当时还抱怨他院里种的草太软了,不好编。江孟澋无奈,于是往旁边药架里抓了把灯芯草给他,让他编只好看点的。
而现在,他手中这只促织和当年解慎川给他编的像极了,恍惚间,仿佛又见那人眉眼,也倏地记起——解慎川原是北疆人。
江孟澋错愕,前夜那场梦再次翻涌上来,两个面容交融总是让他莫名分不清谁是谁,竟让他以为解慎川也是那个京城世家公子。
然十几载春秋倏忽而过,草编的样式依旧,南北灾乱依旧,朝堂上下的困局也依旧,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他在京城住久了,听惯了朝堂风云、边关急报的传闻,但什么传闻都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直接刺心。那个妇人瘦骨嶙峋,已是能挣扎着走到京畿的幸运者,而那些倒在途中、骸骨掩于荒草黄沙之下的人呢?他们连成为传闻的资格都没有。
他能诊脉象浮沉,辨药性温凉,却难以衡量那一文钱背后,是多少里路的颠沛流离,是多少次生死边缘的挣扎。
解慎川自幼在那片土地上摸爬滚打,又从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亲眼所见的惨状,他未曾详尽提起过,也定比他这安居京城多年的医者,多上千倍百倍。
昨夜他不该说他“疯”的,那是北疆的风沙和血泪刻入他骨血里的本能,他的选择是必然的。若易地而处,若他是解慎川,亲眼瞧见、经历过他们的苦痛,他也无法干坐在将军府参谋这个看似清贵的位置,日复一日只重复着纸上谈兵。
但谁都心知肚明,平完这一次叛,北疆百姓也不能就此安居乐业。一己之力,即便解慎川当真是天纵奇才,也不能轻易扭转百年积弊形成的大势。正如当年那位骨掩苍连岭的阮嵩,纵有惊世之才,不也落得全军覆没、壮志未酬的结局?
只要苍连岭这天险屏障、养马宝地一日还在北国掌中,大羲的边患便会如附骨之疽,年年侵扰岁岁征伐,北疆的百姓,便永无真正的宁日。
江孟澋垂眸盯着草编良久,终是寻了个木盒将其收好,转而翻找着起另一样东西。
他想赌一把。
就赌当今龙椅上这位离经叛道,以致天灾屡降羲朝的皇帝,是位“明君”。
***
前几日,江孟澋多年未见的故友,现任礼部尚书的阮鹤浮遣人送来书信,信中已然提及司天监观测天将现异象,有“良臣辅明君”之兆,皇帝故而有意重启制举,招贤纳士,而身为旧友的他意欲邀江孟澋赴考。
江孟澋本想回信拒绝,他那故友却早已料到一般,在结尾补了一句:若非有意,不必回绝,亦不必挂怀。
幼时阮鹤浮高烧不退,被其父阮易岚连夜送至江济堂。
二人父亲是同僚亦是挚交。在那后,两位大人常在书房品茗对弈,谈论朝局,而两个孩子也像学着他们高谈阔论。
江孟澋比阮鹤浮要大些,但阮鹤浮亦聪颖早慧,对科举仕途充满向往,当时十分惊讶于江孟澋对经史子集的见解,还问他当真没有赴考的打算吗。江孟澋就说他志不在此,还将他带到书房,指了满墙的书道:
“这些是父亲任地方官时,差人去各地郎中大夫处求寻的医书,我想让这些将被埋没的东西重现世间,但其中有误,我得修正。”眼神坚定且清澈,于他而言,这些远比科举重要得多。
那时,他便已明确了心之所向,更遑论失怙失恃后,他对官场已然心灰意冷,阮鹤浮当然清楚。
江孟澋收到信后,并未多想。这件事也只有和他同在一室的江云知道。
但现在,他要重新审视这封信了。
六年前还是嗣王的庆和帝发动宫变夺权,时任礼部尚书的阮易岚是第一个高呼万岁的朝臣,也是主持操办登基大典的礼官。江孟澋从父亲与阮易岚的交谈知晓,阮易岚的身体一直不佳,是多年殚精竭虑、积劳成疾所致。父亲江芾曾多次为他诊治,也只能用汤药勉力维持其表象无异于常人,但油灯熬芯,从内里掏空的躯体终究非药力可及。
可就是这样一位病弱之躯,却在六年前对着那位篡位者俯首称臣。他与旧党为敌,押上身家性命,乃至身后的清名,将一切赌在了新君身上。
可结果呢?拥立之功,从龙之首,按理说庆和帝当尽全力护住这位功臣。然而,就在新朝建立的第二年,阮家便对外宣称,阮易岚病逝了。死得如此突然,如此悄无声息,留给世人的只有一团疑云。坊间也立刻有了恶毒的传闻,说当今皇帝得位不正,上天降下诅咒,所有拥立他的人都将不得好死。这传闻,旁人,哪怕当事者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的,又与那“天命不授”的流言交织在一起,成了庆和帝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
时至今日,阮鹤浮还愿意站在这位皇帝身旁,听他与司天监谈论星象之事,协助谋布取士之法。其中缘由,引人深思。而更让江孟澋在意的是,为何皇帝要选制科,不是进士科?
心急?江孟澋忽地想起解慎川说起的这个词。
是,也不是。
“是”在于大羲的进士科,纵使文曲星下凡,从童生试、乡试、会试一路平步青云考到殿试,也要耗时三年。而制举则不同,它是皇帝为求非常之才而特设的考试,只要他想,随时都能下诏,命达到一定品级的官员举荐人才,择定时日便可开科取士,效率极高,正合庆和帝眼下急需用人之势。
“不是”则在于下一届的进士科,恰好也在明年举行。进士科在前,制科在后。二者虽在时间上不冲突,然进士科侧诗赋经义,制科重策论实务,备考之法大相径庭,学子们精力有限,基本只能顾及一头。加之制举自太祖后期便几乎中断,原因就在于其难度极大,要求极高,所录考生往往寥寥无几。而那些最终能中榜的天纵奇才,无不是为之准备了数载寒暑。足以见得,即便官员有意举荐,被举荐者也未必会全数赴考,更遑论轻易上榜。
庆和帝偏偏选在此时重启此项近乎苛刻的科考,其用意恐怕不止于“心急”。先前追随他宫变的功臣,这六年间大多已被派往地方担任要职。六年新政推行,成效几何或许难说百姓是否拥戴新党也未可知,但这些人,想必已将自己所在地方的人才、能吏摸清了不少。他要借这“良臣辅明君”的星象,打破“篡位报应”的流言,将那些散落民间、或被旧党压制的人才,名正言顺心甘情愿地收归己用。
解慎川北上平叛,是为皇帝点燃的第一把火。而这把火,够旺吗?能驱散多少阴霾?
如若加上他江孟澋呢?
他取来纸笔,正想研磨,却又忽地一顿,转身朝书架走去,抽出一册还未编好的书目,封面是他亲笔提的《万民医方辑要》,又撕掉最后几页。
据说百年前那位江神医生前亦编写了无数方药,本欲传于世,却天不遂人愿,书未成而身先死,手稿也散佚殆尽。
江孟澋手中的这一册仅是书目,详尽的内容都在架上。
此架汇集的不仅是江济堂的心血,更有他父亲江芾乃至他自己,十几二十年间,奔走四方,或重金求购,或虚心请教,从大羲民间无数医者郎中,甚至乡野村医那里收集来的经验智慧。一字一句,一方一药,都经过反复甄别修撰。
可以说,这满架的书,承载着无数人救死扶伤的信念,也是他江孟澋不坐堂问诊时,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
他也想倒反天罡一次,他要向庆和帝提条件。
庆和帝欲借星象证明自己,欲借制举网罗天下英才,以证“庆和”。那么,他便送上这册足以惠泽万民的医书。若庆和帝真有心振兴这积弱的大羲,有魄力打破陈规,必不会让其蒙尘,必会允他借由朝廷之力,刊印发行,广传天下。
这便是他赴考的条件。
他草草收拾了纸笔,不写回信了,他想直接去见阮鹤浮。
日方卓午,庭光正烈,倾注在院中曝晒的药材上,泛开片片金辉。阿喜正站在药架前,摇着药簸,忽然见到先生步履迅疾地穿庭而过,忙直起身来,扬声朝他喊道:“先生!你要去哪儿?午膳还吃吗?”
“不了,我去趟阮府。“江孟澋脚步未停,声音随风传来,“你同阿云说,我把书目拿走了。”
话音未落,那袭素色衣衫的身影已消失在月洞门外,独留阿喜一人还未反应过来。
阮府?书目?
阿喜虽不明就里,但先生嘱咐告诉小云大夫,照做便是了。
后门外,江孟澋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汇入京城午后依旧熙攘的人流车马之中,朝着阮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与几十里外的铁骑同声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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