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江叶尘偷偷觑了眼秋月白,这人可真是得天独厚般好看,容颜如旧,几十年如一日般清隽,连眼角笑起来的弧度都丝毫未见变化,是岁月流逝里独独被定格的仙人。
倒是他这个当徒弟的,越长越大。
长到换了个芯子。
他忽然有些心虚与酸涩,难以遏制地想,倘若哪日师尊发现,自己疼爱有加的小徒弟被鸠占鹊巢,会如何?
江叶尘的桃花眸含着层浅薄水光,活脱沾了水迹的琉璃珠,明明那般明媚烂漫,偏生在吐气时无端带出点彷徨、迷惘和愁丝。
便是此情此景下,毫无预兆被揉了揉脑袋,头顶上方降落的嗓音含着股模糊的笑,打趣道:“胡思乱想什么?小小年纪还学会唉声叹气了?人小鬼大。”
“我才不小。”
江叶尘也分不清这一刻的不满嘀咕,到底是囿于幻境中的原身回忆而重现,还是脱离剧情掌控,出自自己的真心。
他在笔墨未至的地方,像个被剪断线条枷锁的木偶,循着自己的意志,悄悄扬起下巴,目睹秋月白放下碗芙蓉鲜虾汤。
那人微垂眼望来,顺着他的话低低调笑:“嗯,不小,孔雀大人。”
这是江叶尘自穿书后如此直观对上师尊的眼神,不如在门派那般收着敛着,此刻的秋月白,眼底是肆意外放的温情脉脉,但又未达到溢出眼眶般泛滥,相反,那是种真心实意,但又相对温和克制的关切与打趣,越品越韵味绵长。
很微妙的眼神。
类似的眼神他也见过无数次,在现世时,养父母,还有族中其他长辈回回看他那异父异母的弟弟时,便是如此。
江叶尘心尖有点发暖。
他又止不住在那双眼神多停留了半息功夫。
白衣男子顺势拉开椅子落座,捏着汤匙舀起勺带虾仁的汤水。
汤里装着不少处理干净的虾仁,每个虾仁面上都有用法术化针雕刻出来的精致小孔雀图案。
秋月白口中又是哄小孩的话:“指定要的孔雀图案都雕好了,敢问我们孔雀大人能不能张开金口,赏个脸?”
小徒弟就着勺子埋低头,乖乖张嘴喝汤:“我认真的!我以后一定好好侍奉师尊!”
男子笑而不语。
“师尊不信?”
几岁大的孩子未能掌握体内力量,化型化得不是很好,头顶的孔雀羽冠收不住,说话时一甩一晃摇摆。
他忿忿闷哼一声,鬼马精灵拍拍胸脯:“真的,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要给师尊洗衣做饭,当牛做马,一辈子都赖在师尊身边,有我一口汤,就有师尊一口肉。”
白衣仙人来到木盆那边,捞出小徒弟的衣裳,拧干,走到一旁晾起,看向正徒手去抓那道江南百花鸡,大口吃肉的小徒弟,无奈又纵容摇摇头:“你是不是说反了?”
他又任劳任怨走去灶房那边,拎起一个个醒发好的小孔雀面团,有条不紊罗列到蒸架上蒸孔雀包子,说:“怎么看怎么像为师养了个小祖宗。”
小徒弟很不服气冷嗤一声。
连带头顶的孔雀羽冠都呼啦啦刺开。
大抵是觉得小孔雀炸毛的模样实在可爱,白衣仙人没忍住多逗了一句:“你若真想报答为师,日后打架时,别捎上为师名字就好。”
小徒弟听完更气了。
跳下来就走。
“去哪?”
“打架!用你的名字!”
-
小小的身影溜下山,道上不少人家远远瞧见他,顿时鸡飞狗走,退避三舍,河边浣衣洗菜的大娘大爷抱起箩筐就跑,草鞋都跑掉了好几只。
“荼芜山的混世小魔王!”“小魔头下山啦!”“快快快,别捡了别捡了!关门!”
江叶尘收回好奇巡视的眼神,从怀里摸出根红发带,解开两团发髻,薅起刘海,露出额头的美人尖,胡乱给自己扎了个高马尾,拍拍手,跳下最后一块石阶,在周遭城镇徘徊无果的孩子,掐了个诀,随机瞬移到片码头。
码头边上,空地,一方临时搭建的戏台,几个蒙面人手持长剑,步步逼近一名十岁出头的华服少年,领头之人凌空飞跃,瞬息停在华服少年跟前,利刃折射出抹光,手起刀落,生死一瞬间。
“住手!”
江叶尘捡起石子扔过去。
石子倏地弹中领头人膝盖,黑衣人吃痛,嗷一嗓子连连后退,狼狈不已回眸:“谁?”
余下几人也惊恐巡视四周。
“这!看这啊喂!”
黑衣人低头,来人竟是名还不及他腿高的小孩,眉眼灵动漂亮,头上还顶着撮甩晃的鸟类羽冠。
他只当是小孩贪玩爱美戴在头上的装饰,没纠结,轻蔑喝道:“哪来的小屁孩,报上名来!”
几岁的孩子双手叉腰,颇有两分意气风发,昂首,马尾一甩:“好说,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秋月白是也!”
“秋月白?”
“嗯!害怕了没?”
黑衣人们相视一眼,忽而爆发出阵阵桀桀嘲笑声,几人笑得前仰后合,嗤之以鼻道:“什么玩意儿!我还冬日黑呢!”
打架从没输过的混世小魔王当场不乐意了,师尊名讳岂能由外人取笑,气得炸毛:“大胆!给我师尊赔罪!再放了他!不然揍哭你们!”
几步之外的华服少年静观其变半天,终是狐疑上前,毕竟本子上的行刺戏份可没眼前这小孩。
他戳戳江叶尘问:“你在做什么?”
江叶尘中气十足:“除暴安良!”
贴身侍候的小太监慌忙跑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除你个头!我们在排戏!那是道具刀!你!哪凉快哪待去!”
江叶尘也不遑多让,礼尚往来吼回去:“排你个大头鬼!他们是杀手!”
小太监翻了个白眼:“废话!我当然知他们演的是杀手!”
江叶尘:“不是啊喂!他们真——”
小太监随手捞来个奶瓶塞进江叶尘手里,推赶:“去去去!你这奶味未褪的小屁孩,一边玩儿去!”
江叶尘没告诉对方自己可不是肉眼凡胎,能捕捉到那批人的气息,这帮人绝非善茬,手上必然沾过不少无辜鲜血,甚至隐有妖气。
他没好气指向所谓的“道具刀”,说:“他们手里的是真刀!捅进去可就要红刀子出了,混进真刺客了,笨!”
杀手头目眉梢一挑,朝江叶尘挽唇轻笑,颇有些赏识感慨:“你这小孩有胆识,眼神也犀利,可惜了,地狱无门你偏闯。兄弟们,少与他们废话!一个不留!”
几名杀手耐心耗尽,敛起玩世不恭的笑,发起攻击。
江叶尘拦在最前方,稚气的脸浮起两分肃穆,割裂,却也有种反差萌态,微微往后侧头,凝重道:“你们先走,我断后。”
小太监撇嘴:“欸,你这小屁孩装什么?”
他见场面逐渐失控,连忙挡在自家主子跟前厉声呵斥:“反了你们几个狗东西退下!这位主儿可是十六皇子!冲撞皇子,你们有几颗脑袋——”
话音戛然而止。
噗嗤——!
长剑直愣愣刺进小太监大腿,喷出片殷红液体。
“血……血啊!”
不知是谁慌慌张张喝出声,场面登时乱做一锅粥,人群无头苍蝇似的逃窜,自乱阵脚之余还不忘表忠心,“刺客!有刺客!保护主子!”
江叶尘啜了口奶:“这回信我没?”
小太监后怕得脊背发凉,点头如捣蒜,哽咽哭嚷,相当能屈能伸:“信信信!爷!小祖宗!救救救命啊!”
小小的身影轻哼声,没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抬手借力,一个转身,凌空起脚,挥腿劈出去。
黑衣人猝不及防吃了江叶尘一脚,咳出口血,弃了剑,踉跄倒退十几步,远方又杀出一批凶神恶煞的人马,来势汹汹,显然是来支援的。
新增的人马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领头男子饶有兴味看向负隅顽抗的江叶尘,喝了声:“喂!那头顶呆毛的小屁孩,老子观你也是个能打的,降服于我们,哥保你日后吃香喝辣如何?”
“我不爱吃辣!”
“呵,乳臭未干,倒有两分骨气!那就下奈何桥吃奶去吧!”
几岁的孩子面无表情转身,脚尖勾住地面一把弓,往上一踢,眼疾手快接住,又环视四周,都没瞧见弓箭,目光最终定在小太监的大腿。
小太监咽咽唾沫:“……你。”
江叶尘当机立断:“借剑一用。”丝毫不见拖泥带水抓剑柄,刷地一霎拔出剑。
“哎哟!”小太监疼得险些失声,倒地捂住大腿打滚,牙关直哆嗦哀嚎,“我哩个小祖宗,您轻点拔!”
大敌当前,江叶尘没闲情逸致嬉皮笑脸,屏气凝神,行云流水搭箭,奈何小孩子手短,只能一脚踩上弓臂,双手拉弦,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蹬,化一剑为万剑。
万剑穿心!
……
半个时辰后。
河边,巨石,正挨坐两人。
华服少年忧心忡忡:“你真没受伤?”先前那批黑衣人不知使的什么妖法自曝的惊险一幕如重现眼前,叫人心有余悸又感动不已,不承想竟能在那般危急关头下,被一个几岁孩子护在羽翼下而分毫未损。
蹲在河边的人,秉承一贯“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的臭美原则,正不厌其烦捯饬自己的仪容:“哎呀,我没事!你都问好多遍啦!”
“那你饿不饿?”少年低头,翻来找去只从袖口摸出块白面做的馍,着实有些寒酸,正犹豫着该不该递出手。
“还真有点。”
江叶尘擦掉净手的水迹,颇有两分自来熟,直接去接这馍,平日吃惯山珍海味的人,丝毫不嫌弃,反倒觉得稀奇,掰回一半还给对方,“来,有福同享。”
华服少年微愣:“这也算福么?”
江叶尘爽快咬馍:“心中有福嘛。”
心中有福……
闻言,华服少年情难自禁打量江叶尘,最后望向对方最不起眼的靴后跟,光是那两颗镶嵌的珠子便能盘得间天子脚下的食肆,却抱着半块馍吃得欢,常言道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这人却能简奢自如,当真特别。
他问:“你爹娘很疼你吧?”
“爹娘?”江叶尘叼住小半块馍摇头,一开口,那馍险些掉在地,师尊教导浪费食物不可取,幸好被眼疾手快接回,“我没有爹娘,我只有师尊。”
华服少年轻喃,自顾自感慨:“师尊,原来是师尊,那你师尊定是个很好的师父。”
听到旁人如此夸赏自己师父,几岁的孩子眉眼尽是藏不住的骄傲,偏过头追问:“你都没见过我师尊,你怎么知道?”
华服少年笑着咬馍,细细咀嚼,回味道:“或许是因为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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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尝鼎一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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