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和光可不仅仅是个内侍那么简单。他是秉笔监掌事,有代天子批红之权。
原来一道奏折呈上来,首先要经政事堂的票拟。也就是中书门下尚书诸相先审阅一道,附上小笺写上处理意见,再递去大内由圣上裁度。
但圣上日理万机,有些不长眼的臣子怎能用小事烦扰圣上?所以一些不重要的,都由秉笔监代圣上用朱笔批了,因此称作批红。
至于一封奏折是重要还是不重要,都在秉笔监掌事倪和光一念之间。
更有那懒政的皇帝,一封折子不愿看,便都交由秉笔监批了。这些年,兴宁帝很有些这样的苗头。
因此秉笔监堪称权势滔天,秉笔监掌事也因此被外朝称作“内相”。
虽然如此,但内侍到底是净了身的。自命清高的文人表面不敢说,背地里总会鄙弃这些人,不管这“内相”文才有多高,权势有多大。
而一些腌臜的事,也常常由秉笔监背了锅去。大齐伟大的皇帝陛下是不会有错的,清流文人的名声也是不容玷污的。至于这些奴才?反正已经是腌臜之人,再多一些腌臜的名声,有什么要紧。
虽则如此,景初也不曾怠慢。她起身避过倪和光的礼,双手接过茶盏,笑道:“怎敢劳动倪内相大驾?”
“哎呦,”倪和光脸上皱纹很深,此刻笑起来,褶子一层层堆叠,好像一朵菊花,“老奴残损之人,怎敢当景小将军‘内相’二字?”
景初把茶盏放在桌上,要扶倪和光在上首坐下。倪和光连忙推却,在下首坐了。
景初身份贵重,自幼在宫里和皇子、公主们一处顽大的,实在是同宫里小主子们也没什么区别了。倪和光不敢在景初面前拿大。
倪和光笑道:“本来老奴在皇爷跟前伺候,这不是御茶房的奴才们都去安王殿下处谢恩了嘛,老奴怕怠慢了景小将军,故此亲自去泡了茶来。老奴手艺不好,小将军别嫌弃。”
“倪内相说的是哪里话,您的茶艺陛下都常赞叹的。何况,劳动内相已叫我不安,怎敢言嫌弃?”景初认真回应,又讶异问道,“您方才说安王殿下?”
“哎呦,瞧我这脑子,竟不记得小将军方才办差去了,不知十四爷封王的喜事,还是老啦。”倪和光笑眯眯的,“就在半个时辰前,十四爷赢了番邦的勇士,很为大齐争光。皇爷龙颜大悦,开金口封了十四爷郡王的爵,王号安。”
十四皇子?他可还没成年呢。
兴宁帝膝下现有成年皇子一十三位。皇长子庄王显几年前薨了,次子肃庶人昶圈禁,三子庆王晋,四子荣王询,五子靖王昆,六子旦早夭,本不必入宗籍,因是宠妃所出,兴宁帝格外疼惜,因此论了排行,追封了悼王。在悼王之后,就再没封过王了。
听这老狐狸的意思,皇帝是只封了十四皇子一人?那随驾的已成年的七皇子晗、八皇子昇竟什么也没捞到?
况且,‘安’字是兴宁帝在潜邸时的第一个王号。兴宁帝把‘安’字给了十四皇子做王号,可有些耐人寻味了。
诸多想法在景初心里转了两圈,面上没表露丝毫,只是做出喜悦的表情:“那真是要恭喜安王殿下了。”
“是呢,”倪和光又补充道,“安王爷高兴,连带着奴才们都能得恩典。今儿安王爷在御帐喝了一盏茶,说御茶房伺候的好茶水,赏了御茶房上下。御茶房的奴才们这会儿都去王爷跟前磕头啦。”
“原来如此。”景初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中却诧异。这个老狐狸怎可能无缘无故跟她说这些?是拉拢自己?是表态支持安王?还是做李惟的传声筒?李惟想让自己亲近安王?
这些年,皇子们渐渐大了,他们之间的暗流也愈发汹涌。想在朝中立足必先表态,党争成了常事,于是朝政糜烂,贪腐成风,遇事只看远近亲疏,不论是非对错。
至于兴宁帝?
这局面正是兴宁帝想看到的。底下斗得你死我活,他坐在龙椅上才能稳如泰山。只要朝局平衡,朝臣尽在掌握,底层是死是活,与他有甚干系。
前世景初愚忠一世,面对如此朝局,只能求着李惟改变。李惟不愿改变,那她便也无能为力。
可做忠臣,最后不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吗!
既然做忠臣就做不了实事,那九州万方,何不我自担之,鼎故革新,就从我景初开始!
至于夺嫡下注……
呵,李惟那样的人都能称孤道寡,她景初为什么不能?
这个想法堪称疯狂。这个时代,世上哪有人能想到女子也敢图谋帝位!哪有人愿意支持女子争鼎!
但景初不仅敢想,这样的野心还日渐炽烈。她凭什么辅佐李惟的儿子?反正早晚要杀李惟,这皇位,凭什么不能是她景初来坐?
跳出历史和时代的藩篱,方知天高地阔!
她遂起身:“小将躲了一会懒,再待下去只怕要受陛下责罚了。倪内相,景初这就失陪了。”
景初再回主帐时,安王李晏正陪侍帐中。
年少得志与皇父青睐,让这个少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他挥舞着双手,眸子里洋溢着自信。他正绘声绘色地向其皇父描述他今日在赛场上的英姿。
他的神态自得动作张扬,偏又带着一派少年的天真意气,极富感染力,让人生不出恶感。
但景初却总能想起,十年后在审判景深的朝会上沉默不语的那个李宴。
上一世,她以为李晏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李晏给她的爱是那么炽热,那么明亮。她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
但那天,卫国公被押解上殿,李惟当庭宣读罪状。景初在那样的绝境下,可悲地希望着李惟是误解了她的父亲,如果有人敢挺身而出为父亲说话,或许李惟能够醒悟。
如溺水的人寻找救命稻草,她拼命向大殿上每一个人求救,当然也包括李宴。但那个曾红着脸结结巴巴说“我愿意保护阿初姐姐一辈子”的少年,终究未发一言。
他不敢辩驳他的皇父,也不敢拿王座换景初。
景初没法怪他,但也不可能再信任他。
兴宁帝正笑眯眯听着,打眼见到景初进帐,便招招手:
“阿初,过来。”
景初趋前,行礼如仪。又向安郡王作揖:“还未来得及恭喜安王殿下。”
“阿初姐姐!”少年见到景初,眼睛亮了一下,“你也知道我封王的喜事啦!”
景初幼时在宫里做公主伴读,与皇子公主们都很熟稔。李晏比景初小两岁,那时总爱粘着景初,姐姐长、姐姐短叫个不休。
他上前捉住景初的手,喋喋不休的话语中是掩不住的喜悦,“姐姐怎么这样客气?如今我不过给父皇和大齐争了些光彩,一点微末功劳,全凭父皇怜爱,赏了我个郡王的爵,我心里很不安;待我再长大一些,能报效父皇了,便要上战场替父皇讨伐不臣的!我必百战百胜,做父皇的常胜先锋。到时候必能挣来一个亲王的爵,就叫战无不胜大将军王!姐姐到那时再恭喜我吧。”
少年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时的威风。
兴宁帝哭笑不得:“胡闹!古往今来哪有‘战无不胜大将军’这样的王号?‘安’字不好吗?”
李晏似有些不服气,待还要再说,便见兴宁帝摆摆手,“不许胡说了。朕乏了,跪安吧。”
李晏见皇帝脸上神色渐渐淡了,不敢多言,乖乖退下了。
兴宁帝看了看安王离去的背影,忽的转头问景初:“朕这个儿子如何?”
景初没有多想,夸赞道:“美仪容,良材器,天资率实,品质冲远。”
“这评价不低了。”兴宁帝微笑,“你很看好他?”
“天下事皆赖陛下圣心独断,岂有臣看好与否的余地?臣从未看好过谁,只知尽忠职守,当好自己的差事。陛下要问,臣就答了。”
“嗯,”兴宁帝点点头,命景初坐下,又沉吟半晌,忽然问出一句险些让景初舌头打结的话,“朕有意为你二人指婚,你意下如何?”
李惟疯了?他不玩权衡了?他下定决心要立十四为太子了?
“臣德薄……”景初当然要拒绝。作为政治生物,她可以考虑与皇家联姻。但作为人,让她做杀父杀母仇人的儿媳,不啻敲冰求火。
“不急。”皇帝突然摆手止住了她的话,“你先想想。”
小黄门上前服侍皇帝去冠。景初只好敛目退下。
皇帝却再次开口:
“你一直谨慎侍驾,不曾有半步行差踏错,小小年纪倒像是紧绷的弓弦。如今既出了京,这几天便常出去松松筋骨,散散心。朕叫十四陪着你。不必和他拘着礼,那竖子也不是什么守礼的性子。”
景初见皇帝说的轻描淡写却不容置疑,便知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应下。却听上首皇帝又幽幽加了一句:
“对了,你正好观察观察十四与那个逆子是否还有往来。如实报朕。不必当做差事,不过是家事。”
景初心沉了沉,终是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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