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圩村村西,陈少儿惊蛰前产下一女,本是添丁进口的好事。
只是今年多雨,地里收成不大好。村里有人从县都来,传告今年未有大涝,县官不会免除秋税的坏消息。这孩子恐怕不能吃饱长大了。
甲辰年癸酉月。层云如浪,张仲在野市买到降热的偏方,将几块布卖了,便沿道回家。一路上,草木披霞,明明天晴,却觉着凉。
屋外,忽然变天,阴云蔽日,天光晦暗,冷风阵阵。张仲将两个大孩子赶回屋里去,进屋后立马把门栓牢,另找了石块抵住。大雨顷刻打了下来。
屋里,婴儿啼哭声断断续续,让人心烦。陈少儿坐在床上,只能轻拍轻哄,她不时转头看向窗外,远处的锅山与乌云相连,似乎大块阴云压地,要漫过来。幸好不久前修了墙,顶上加盖了扎实的茅草。
“那一边的窗没关。”妇人说。张仲早被屋里两个大孩子的嬉闹声,婴儿哭声,烦得有些火。他照大儿子背上来了一记,“去,关窗去!”。
他瞪了两孩子一眼,沉声道,“玩昏头了你!”儿子乖乖跑去关好了窗,就安静了。
妇人说,“这孩子怕是……”。张仲更烦了
张仲更烦了,“不是吃了那偏方吗?没用?”
话毕,两人都沉默了。
等吧,等明天雨停了,要还发热,就只能说她没缘分做他们的孩子,活下来也就是个短命的烧坏脑子的傻子罢。
第二天,天将将亮,地上散落茅草,大概屋子并未漏水,起码在床边没有。
张仲坐起身,听到外面鸟叫雨停,用手推妻子的肩,”“醒醒,快,去看看烧退了吗?”
妇人立时起身,探手摸了摸婴儿的额头,还烫着,却不哭了。陈少儿摇了摇头,闷声道,“没用了。”
埋了吧,大约他们在心里一齐想。
张仲把两个大孩子托给邻近的老陈家,教这一儿一女听话,在老陈家勤快点。
夫妇俩带着锄头,抱着孩子,背着草席跟木牌,走向西边的小丘,那是村里人安葬的地方。
漆媪赶巧从通义里中回来,她盘了盘背篓里的东西,一条比巴掌大的鲈鱼,一袋粟米,一升盐以及一斤羊肉。哦,还有压底下的布包里又多了三百多钱。
出去不满两日,在市集中卖了些缓解疮痈疡肿的药膏,和新鲜桑叶,被带去为里胥家的牛止泻。
昨儿,又为一乡居的老夫人治胃胀,却忽然下了大雨,正好借宿,整天侍候贵人身边,为其做些药食开胃健脾。
陈少儿看着小路边,草木茂盛以至侵道。她想着,这小女儿其实是懂事的,在惊蛰前日出来,没误了农时。刚生下来也不闹,或许真是命不好。
漆媪瞧着一对夫妻,朝自己这边走来,漆媪主动搭话道:“饭吃了吗?这么早做什么去啊?市集昨天就散了。”
漆媪见两人面色不好,不想回话,打眼看到陈少儿抱着的婴儿。
陈少儿往旁小躲了一下,张仲只道要去西丘给这孩子找个好地方。看了看草席,木牌,漆媪也觉得这家人命苦,就打算走了。
可是她不巧看到那孩子在动,还听到了微弱的婴儿呜声。
怕不是还活着,她便不客气地凑过去,伸出手去探气。现在漆媪又觉着这父母心狠,还有活气呢。
陈少儿是躲不过去了,说:“漆媪,这孩子是治不好了,只能这样了。只怪她命不好。”张仲,陈少儿两人均面色戚戚然。
漆媪不好说什么,县中大户的孩子害了热病也有治不好的,况且是这不能如期交完田赋的人家。
漆媪要把手收回来,不小心碰到这个孩子的小手,热乎的。这个可爱可怜的孩子,晃了晃小手,攀上漆媪的拇指,习惯性的抓握。
漆媪想,这个孩子说不定可以好起来,我或许需要一个孩子给我养老送终,治办丧仪,祭祀守孝。
于是,她对旁边的两人说:“把这个孩子给我吧,我来教养她,以后她来为我尽孝。”
夫妻俩犹犹豫豫地将婴儿送过去,漆媪却几乎是将孩子小心地抢过去。
岔口前,两路人就此别过。张仲带着妻子折返回家,漆媪抱着孩子,也是她新得的孙儿,朝家走去。
天色澄明,云气舒淡,草木经雨打后,只是水汽未散,仍然青郁。
漆媪该是高兴的,但又充满忧虑。她希望,她会想尽办法去治好这孩子的。她背着东西,抱着孩子,步履匆匆,日光照得人暖和起来。
漆媪家在小圩村北,铺了青灰色瓦的屋子,用石块堆垒的围墙围了三面,接一段木围栏在屋前。
五亩地在房子东边,田地北边是一山峦,附近人叫小北山,而有一座约三人高的小土丘立在房子西边不远处。
漆媪推开木门,径直走到屋前,打开屋门,将孩子抱到里屋的床上,在箱子里翻出一块小绢被。
小孩眼睁半开,看起来没什么力气了,流出鼻涕,漆媪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给轻轻擦了擦。
“你可要乖着点。”用手抚了三下孩子的额头,漆媪便立刻转身去前面灶上烧一大锅水。
她觉着天终究是凉了,云也把日头遮了,又点了火盆,将一小窗支开了些。把一瓦罐架在火炉上,她将小米用水淘洗,就将小米煮了起来。
漆媪又去角落翻找出了几个布袋和小木盒,里面装着炮制的干草药,她念叨着:“茹草,茹草有了,印头跑哪去了,还有甜根子,甜根子,姜呢?”
这些都是她给其他人喝了多少有用也不出事的药,各减了份量,包着一起,用水浸一刻。
她真盼着这孩子撑住了。她又在屋外架了一瓦罐,下面点了柴火,把药全扔进去熬煮。
漆媪回身去照看小孩,用拇指来回搓推孩子的眉心到发际,絮叨着,“今年要是收成好的话……”,感叹一些近日的见闻与来日的担忧。
漆媪又并指揉搓,从孩子的手腕到手肘,又从手肘到手腕。
她拍拍孩子的小腿,看到小孩子仍在眨眼,头微微转着看。
漆媪估摸着水烧开了,便去将水舀进木桶,放凉一点,看了看熬着的药,就提桶进屋里。
她拿勺子搅动瓦罐里小米粥,也已煮透了,用夹子将罐子弄下来放着。
该开始给这孩子擦擦身体了,漆媪将窗户再合上一点,拿一块干净的方布,探手试了水温,倒了水在木盆里。
漆媪浸湿方布,给小孩快快地,仔细地擦洗,换了两盆水。擦完后,她麻利地将旧的麻布换下,拿小绢被把孩子包起来。
她从罐子里盛出一碗浮在上面的米汤,捻了一点饴糖进去,用小木勺拌了拌。漆媪自己尝了一口,吹了吹,给孩子慢慢喂进去,大致喂了小半碗就停了。
漆媪轻缓地揉揉小孩的肚子,顺了顺背。她又去屋外,把熬好的药舀出一小碗来,等到只是将将热着的,便去给孩子喂几口。
漆媪仍不放心。她去洗净双手,点燃自己用艾草,兰草制的线香,又将窗子支开一点。
漆媪上穿黑衣,下着黄裳,披灰色宽袍,其上纹着黄赤二色的神鸟,青藤枝衬着祂的双翼。
她戴着鸟形头饰,踏着奇怪的步子,挥舞手中的菖蒲,按特定的韵律呼吸。
线香的烟雾曲折旋绕,晃晃悠悠地游向窗外,被风托着上爬一息,便大约都散向天地各方。
漆媪在散离的烟雾前,低语她自己可能也不明所以的咒语,袍袖来去间,香雾仿佛浮聚在神鸟身周。
她放下蒲叶,呈上三个盘子,分别是炙烤的羊肉,蚕丝,香丸,下垫茅草。漆媪直身跪坐,弹奏乐器,近一尺长的椴木板上缀了五弦。
乐声应和中,她虔诚地唱着赞美祖先神灵的颂歌,念着祈求福泽,驱散病气的祝辞,最后恭敬地念完送神的礼赞。
漆媪收拾好屋里,将祭品用白茅包裹,在田边,朝小北山方向埋下,将酒洒在菖蒲叶上。
然后她急忙回去看孩子,孩子的面色好了一些,手摆来摆去,脚也有力气踢踩。
漆媪笑着说:“你果真是个命硬的!”小孩不懂什么,转动脑袋,打量一切,也跟着笑起来。
于是漆媪笑得更开心了,用手点孩子额头,小手来逗弄。
她又将小米热上,漆媪认为没有奶终究不好。她想明天就该去找柏亭附近的羊倌林三郎买些羊奶,最好买头羊。
漆媪用剩下的羊肉边角料做了一个菜,加两碗小米粥,就算吃了饭。
她将药熬了两次,小米汤喂了三次,每次都只给小孩吃了几口。一天便这样过去了。
夜中,漆媪唱着歌哄孩子入睡,想着自己亲手栽种的一亩桑林,曲调随心意自然变化:
十亩之间兮,
桑者闲闲兮,
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
桑者泄泄兮,
行与子逝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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