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丧礼过后,长姐紧赶慢赶,总算回了京城。
她离家已近五年,这一千多个日夜足以让她的声音和相貌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模糊。我和阿娘在家门口翘首以盼,希望可以尽早看见长姐的身影。
然而等来的,却只有长姐派来的下属,他说赵将军眼下已进宫面圣,让我和阿娘不要再等了。
我听了他的话,不安的心高高悬起。长姐若是进宫面圣,岂不是等同于直接告诉其他人她并非赵琰,而是女扮男装的赵婉柔?
万一他们要是追究起来,给长姐安上了欺君的罪名,那我还能等到我长姐回家吗?
其他人的心思也都与我大差不差,我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直到暮色四起时,我们才终于等来了宫里的消息。
——天子一言九鼎,钦封了赵家长女赵婉柔为定安侯。
——长姐成了定安侯。
我听见这个消息时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我和阿娘执手相望,最后双双喜极而泣。阿琰也随之变得轻松了不少,他这些年躲在内宅之中久不现于人前,如今长姐成了女候,那么意味着“赵琰”这个身份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而我也是过了很久以后,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那天在金銮殿上的一切始末。
那时满朝文武都等在大殿之内,想要一睹这少年将军的风采。和煦的日光在那一身银甲之上跳跃,那人逆光前行,待她走近时,她的相貌也在众人眼前逐渐变得清晰。
曾经那些和长姐相看过的公子哥儿们,他们之中不少人早已入仕。像是年少有为的孟梁两家的公子,如今也算是身负要职,与同龄人相比,站位自然稍稍靠前了些。他们借着手里笏板的遮挡,将视线落在来人的身上。
而在他们看见这传闻中的少年将军居然长着一张和他们记忆里那些离经叛道的赵大姑娘相差无几的脸时,他们险些都快要拿不稳手中的笏板。
“毕竟是亲姐弟,长得像些也无可厚非。”
许是觉得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他们只能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
旋即他们就听见那个穿着银甲的“少年郎”,在向皇帝奉上了叛军将领的首级后,坦言道:
“陛下恕罪,臣的真实身份并非是赵琰,而是赵家长女赵婉柔。”
她话音未落,在场诸人无一不是惊掉了下巴,相互之间眉眼官司飞个不停。在这阵窸窣的动静里,长姐摘掉了头冠,将它端端正正弟摆在身边,旋即她跪在大殿之上,有条不紊地向圣上陈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她说她放不下杀父之仇,于是这才决定铤而走险。在借了弟弟的身份女扮男装顺利参军之后,她前后花了近五年的时间,这才得以一举剿灭了叛军。
她说她深知自己有罪,但望陛下能饶恕她的家人,所有后果都让她一人来承担 。
我后来问过长姐为什么要如此铤而走险,我说她大可以学着那些戏文里的将军以后在人前戴上面具,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她不是赵琰。
长姐听了我的话只是摇头,她说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那对她对阿琰都不公平。
她说倘若她顶替了阿琰的身份,那么真正的阿琰无异于是一个没了身份的活死人。她既不愿意干预和剥夺阿琰以后的人生,也怀有自己的私心。
她说既然这些都是她一刀一刀砍下来的功劳,那么她赵婉柔这个名字,就应当被堂堂正正的载入史册。
我以为她是站在赌桌前孤注一掷的赌徒,将全副身家都压于上位者的一念之间。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长姐这是胸有成竹,她既然能花费了四年多的时间将“赵琰”这个名字送至人前,自然也能将自己是女儿身的事藏得密不透风,然而她最后选择的却是在金銮殿上毫不避讳地坦言自己所做的一切。
我几乎能想象得到当时满朝文武得知真相时的惊讶神色,而阿爹遗留在朝堂上的那些政敌们也必然不会放过送到跟前的话柄,他们竭力想为赵家扣上“欺君罔上”的帽子,为此一群人在底下争论不休,而唯有端坐于上首的天子垂眸沉思,似是隔绝了周遭的一切纷扰。
最后的最后,那一道明黄的圣旨力压众议,让长姐成了亘古通今的第一位女侯爷。然而这些经由他人之口所描述的惊心动魄,到了长姐这里永远都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她在灯下牵起阿娘的手,在这久别重逢的执手泪眼间,我听见长姐对阿娘说:
“阿娘,眼下我已成了定安侯,再不会有人来你跟前指责你教女无方了。”
阿娘用她颤抖的手帮长姐整理着鬓边的碎发,用着近乎呢喃的语调颤抖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她望着长姐喜极而泣,在这一千多个敬小慎微的日与夜之中,她时常忐忑不安地跪在佛前祈求着上苍保佑她那远在天边的长女,奢望着眼前这丝丝缕缕的烟雾能将她的愿望托至九重天上。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次终于让她等到了所念之人的归来。
不过我们大家都有些认不出长姐了。
倒也不能说是长姐她的相貌变了,毕竟脸上的轮廓未变,只是在原先柔和的线条里多了些冷硬的俊朗。塞北的风沙的在她的脸上多少还是刻下了些细小的纹路,使得她的肌肤再不似往日还是闺阁小姐时细腻。然而她眉宇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股带着张扬的自信,如今又让她多了些强势的高傲,像是被彻底琢磨完毕的璞玉,绽放出了其应有的璀璨光华。
她的声音变得和阿爹一样洪亮,但当长姐换下那一身银光闪耀的盔甲后,她穿着百花裙的模样又唤醒了我记忆里那模糊中又带着亲切的印象。我突然有些庆幸,庆幸她还是我熟悉的那个长姐,是那个自由自在的长姐,可是庆幸过后我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狭隘。
我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在不经意间将长姐框进了一个既定的规则里,在这个规则里我既希望她能像这世间的男子一般扬名天下,又盼望着她能和我记忆里那个经由岁月美化过后的温柔婉约的身影重叠。
其实不只是我,许多人都会或多或少的在背地里抑或是明面上给长姐度身定制出一套行为准则。尽管长姐如今已有爵位在身,但是他们却仍要倚仗着性别带来的红利固执地想要在长姐跟前指手画脚。哪怕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尚且未能达到长姐的成就,却也并不妨碍他们用那般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长姐。直至最后,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忽视掉长姐身上闪闪发光的赫赫战功,在无比熟稔地将她硬塞进他们那套“贤妻良母”的标准里之后,再对她进行毫不留情的批评与否定。
虽然他们这样的批评在长姐听来无异于是笑话一场。
他们告诫长姐切勿得意忘形,所谓的定安侯也只是名头听着响亮些罢了,毕竟本朝从未有过有过女人参政的先例。
“哼,什么定安侯,说来说去,也不过就个打发她们这些小丫头片子的手段罢了。”
他们在心里不以为意,因为事实就摆在眼前:自长姐回京以后没多久,老皇帝很快便派了其他人去到北边清扫叛军的余孽。
不过长姐对于这些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原先待字闺中时就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如今成了定安侯便更不需要在乎了。她待在京城平白落得了个清净,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去计较旁人的那些酸言酸语。于是京城人时常便会看见定安侯在大街上策马而过,一会儿是带着家眷去庄子上踏青,一会儿又是忙着去附近的山上打猎。反正她总是很多的事要做,比如说是去东家的茶楼听听说书喝喝小茶啦,又或者是在西家的酒楼里大宴宾客啦。尽管长姐的宴席上永远只有我、阿琰、陈茵茵和郭子通以及偶尔会出现的谢小五这几个固定的身影,可是她的潇洒日子还是成了京城里不少贵妇人的眼中钉。
她们不仅不能理解长姐的快活日子,还试图将自己那套嫁人生子的标准硬套在长姐的身上。难怪长姐总会说人的思想会被自身的遭遇给麻木同化,她们其中许多人自己家里的日子都还过得鸡飞狗跳,结果却反过来以“都一把年纪了还找不到婆家”为借口在那里假惺惺地唉声叹气。
正如长姐所言,她们现今确实不会再在阿娘的跟前明里暗里地嘲讽她教女无方,尽管她们多少也会听信了家中那些“顶梁柱”们的话,认为长姐这个爵位不过是老皇帝一时兴起用以敷衍人的方式,但无论怎么说,长姐的爵位都还是要比她们家中“顶梁柱”的职位高出不少。可她们心里的不满依旧存在,而这种不满恰恰源于长姐打破了世俗对于女子的束缚,女子都能当侯爷了,那她们的儿子日后该怎么办呢?倘若她们的儿子日后做不到封官进爵,那岂不是说明她们的宝贝儿子还不如区区一个姑娘家?
她们开始担心,开始惶恐,她们害怕长姐的离经叛道会影响到她们的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会令那些原本安分守己的姑娘们借此机会纷纷效仿。假若成亲生子不再是这些女孩子们唯一的选择,那么她们的儿子日后又该如何做到传宗接代呢?
于是她们统一了口径,打着“为女侯好”的旗号势必要将长姐掰回正途。然而说来说去也都还是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三句不离亲事,五句绕到子女。
“定安侯如今都已二十有六了,趁着还能生养,也是时候该找个夫家安定下来了。若不然等到了晚年,眼见着别人膝下子孙满堂,尽享天伦,反观自己却孤苦伶仃,晚景凄凉,岂不可惜?”
阿娘听见这话时,脸上挂着她一贯用来待客的礼貌微笑。反倒是长姐却是就着来人的话认真地思索了好半晌,就在那位夫人以为长姐回心转意时,长姐却眼神清澈地看着她一本正经道:
“我为什么会晚景凄凉?我又不喜欢孩子。再说了,若是我真想要孩子,我大可以到外边去收养几个,又何必一定要嫁人生子这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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