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茵茵是在两日之后来的赵家。
我估摸着应该是阿琰特意将我回到赵家的消息递到了她跟前,不然她也不会来得这么巧这么快。她被陈太傅禁足了一年多,以至于到了我出嫁那天她都没能出席。如今我们二人再相见时,她依旧还是我记忆里那副超尘脱俗的仙子模样。我冲她扯了个笑脸,她却皱着眉头,毫不留情地点评道:
“赵鸢,你怎么嫁了人之后变得这么憔悴了?”
陈茵茵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她问我是不是谢瑾待我不好,又或者是我的婆母刻意给我立规矩,不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怎么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我听着她的声音,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长姐坐在我跟前。泪意顷刻间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在陈茵茵的面前,我将藏在心底的一切全部对她和盘托出,无论是嫁人之后周围人和事的转变,还是三朝回门那日我站在赵家的门口时,迎面而来的那阵像是在纸上被晕染开的淡淡疏离。
陈茵茵听完了我的话,不免感慨道:“莫愁千里路,自有来时风。若是要想让这世间女子各个都能成为定安侯,果然还得走上好长一段路。”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若是世间女子各个都能成为定安侯,个个都能有说不的权利,那么陈茵茵就不用因为不想嫁给梁仪而被禁足在家,我也不会再因为这些与繁文缛节纠缠在一起的情爱而困在那一片四方的天地里。
“你好歹还有个当女侯的姐姐在前头当榜样呢!怎么还能这么不争气?他谢瑾不就是个状元吗,你要是能参加科举的话,也未必会考得比他差啊。”
陈茵茵话音未落,躲在房门外偷听的阿琰终于按捺性子跳了出来:“陈茵茵!我是想让你过来开解她的,不是让你来煽风点火的!”
陈茵茵飞快地翻了个白眼。她翻白眼的样子都特别的好看,两个眼珠子一溜,嘴角一撇,旋即很快就又恢复了原样。
“我也没说错啊,你莫不是忘了赵鸢她当年,才十一岁就能考上国子监了。”
“这是两码事!”阿琰反驳道。
陈茵茵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自己的指尖:“哪里是两码事了?若是赵鸢也考上了个状元,那现在还有他谢瑾什么事儿啊。”
“陈茵茵,你难道不知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吗?”
“可要是你二姐的婚事能被我仅凭三言两语就给搅黄了的话,说明这桩婚事本身就是个错误。既然已经发现这是个错误,那么及时止损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陈茵茵你胡说什么呢!你莫不是被关在家里关疯了吧?”
陈茵茵的脸上再度飞快地重现了刚刚的白眼:“呵,你疯了我都不会疯。”
说罢,她便不再看向阿琰,而是认真地望着我道:“赵鸢,你要想明白的是你要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而不是一味地勉强自己安于现状。既然你们两个人决定要在一起,那就应该把话说开,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症结的所在做到对症下药。不然你就算回了娘家又有什么用呢?只要过两天谢瑾上门对你服个软,日子不就又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了。”
我茫然地看着陈茵茵,当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些时,她沉默了一瞬,紧接着便又若无其事道:
“哦,因为我爹和我娘他们就是这样的。他们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后来成了亲才发现两个人的性子居然如此不合。从我记事起他们两的关系就硬邦邦的,虽然他们在人前表现的伉俪情深,但是只要一回到家里把大门一关,他两就跟互不相识似的一句话都懒得说。”
“赵鸢,你得明白,一味的付出是没有用的,除非你能一辈子这样伏小做低,不然总有一天你还是会觉得累的。我娘她在我小的时候还想过要去修补她与我爹之间的关系,可是又有什么用?她越是放低姿态,我爹的面上就越是得意。就好比这只杯子,它因为你两的争执才掉在地上碎了,而你选择蹲下身子去拾起这些碎瓷片,那么你是希望他坐在凳子上看着你,还是希望他一把将你拉起身告诉你小心自己的手指?”
陈茵茵的话让我和阿琰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继续道:
“更何况赵鸢,你要知道长嘴就是为了用来说话的。你既然有这么多的不安与失落,你就应该说给他听才是。你不说他不问,结果最后你两心里各有各的不满,那一拍两散是迟早的事啊。”
“呸呸呸!陈茵茵,你别咒她!”阿琰急忙道。
陈茵茵耸了耸肩:“那好吧,那我们就换个话题。”
我在陈茵茵的话里若有所思,刚端起一旁的茶盏递到嘴边,就听见陈茵茵的声音用着最平常的语气却宛若惊雷般地在我耳边炸开:
“我要定亲了。”
我被那一口茶呛得连连咳嗽,陈茵茵动作敏捷的起身眨眼间便退到了五步开外,待我收拾完身上的狼狈之后这才重新落座。我一边将手放在胸口上上下顺气,一边问道:“怎么这么突然?是谁家的公子啊?”
“就是那天我们在护国寺碰见的那个陆栩,上个月刚定下的。我祖父对他倒是十分满意,不过他们害怕我这次又闹起来,一直等到日子定下来以后才解了我的禁足,顺带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就这么简单?”我有些怀疑地看着她。
陈茵茵云淡风轻道:“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简单了。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托人将我写好的信递到了他跟前。我在信上说他若有心就会知道我是谁,除此之外我还在信上分析了我们在一起的利弊,以及介绍我是个什么样性格的人等等之类的话,后来那封信递出去没多久他们家的媒人就上门了。”
我被她的话惊得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我虽然知道陈茵茵是个很有主见的,但是在这件事儿上她的行事作风怎么莫名让我看见了长姐的影子?
“你该不会真是被我和我长姐给带坏了吧?”
“想什么呢你,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同你和定安侯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着,既然我无法摆脱嫁人的命运,那么我干嘛不干脆给自己挑个好的?再说了,陆栩这个人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他可比梁仪有品位多了。你不记得那天他是怎么夸我的了?”
她话音刚落,我的眼前就飞快地闪过了“文采斐然”“别出心裁”这八个大字。可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与其说是陈茵茵选择了陆栩这个人,倒不如说是陈茵茵被陆栩所描述的那个她给吸引。
阿琰坐在旁边,一直在陈茵茵走后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我多少还是明白他对陈茵茵的那份心思,毕竟有个像她这样性子果断、模样出挑、家世又好的姑娘时常在自己眼前晃悠,要说不会动心的话那简直无异于是掩耳盗铃。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安慰他,阿琰却先一步开解好了自己。
“忠勤伯世子可是京中颇具盛名的贵公子,他们两在一起,本就是天作之合。”
他用着近乎呢喃的音调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句“天作之合”,我望着他愈发苍白脸色,那句道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抱歉,阿琰。”
他朝着我笑了笑:“你有什么好跟我道歉的?人啊,各有各的命数。”
在他的身后,暮色妄图悄悄蔓延至室内,却被点燃的烛火拦在了门边。
待到我回赵家的第四天,谢小五这才终于找上了门。
他先是在我阿娘听了满肚子的夫妻相处之道,后又被阿琰拦了下来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在如此辗转之后他这才终于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处,轻声道:“阿鸢,我好想你。”
我冷静地从他的怀里挣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向后撤了一小步,方才同他说道:“谢瑾,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陈茵茵说得对,既然长了嘴那就是要用来说话的。我向谢小五讲述着在这些日子里我内心所有的犹豫挣扎和不安。我本以为既然这些话先前已经在陈茵茵的面前说过一次了,那么再次提及时我定会更好地控制住情绪。然而现实总是与设想背道而驰,我在自己叙述声里再度触摸到了委屈的轮廓,顿时变得泣不成声。
我说我不想没有名字,不想后半生都为了丈夫为了孩子为了夫家却唯独不为自己而活。
谢小五牵起我的手,他同我说不会的,他说他再也不会勉强我去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情。
他说他原以为我是因为后悔同他成亲,所以这才将自己藏在了那些细碎的家事之后。
他同我道歉,他说他那天本不该用那些的话来刺激我的。
“比起去当一个在旁人眼中端庄娴静的谢夫人,我更想阿鸢你陪在我身边,也更想你能高兴。”
我无暇再去探究他话里的真假,因为我突然感受到了一阵阵翻涌上喉口的恶心感。我还以为是我晚膳时吃多了积食呢,结果谢小五不顾我反对连忙去唤了大夫。那拎着药箱的白胡子老大夫姗姗来迟,两根手指头往我手腕上那么一搭,另一只手在那花白的胡须上下捋了三个来回便出了结果。
“从脉象上看,夫人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喜了。”
我听着他苍老的声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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