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如莲,谁是扑火而去的那只蝶?
无桢搬入东宫,是在那一年的九月。
入秋之夜,雨水微寒,氤氲也似的雨丝,扑面蒙来,凉得刺骨。
轻装薄纱的宫女提着宫灯,穿越长长回廊,进到偏殿来,已是冷得打颤。
以前七皇子的玄华宫,喜欢布置得灯火辉煌。即便现在,入夜之后也一定要燃上十二盏宫灯。
在宫女眼中的无桢,对璀璨的灯火有说不出的痴迷。
橘色,红色,金色,蓝色……朵朵焰火都美得令人战栗,在银针的拨弄下,忽高忽低,开成各色妩媚的花。
无桢用欣喜而又颤抖的心情凝视着那火焰,他爱那摇曳不定灼热的诱惑,却在隐隐中存着莫名的畏惧。
无桢恋火的嗜好由来已久,孩童时,他便时常做着有火的梦,而真正心动的是那一夜,宫里的一次失火。
被囚禁在冷宫里的梅妃,在一个深冬的夜晚,疯也似地在宫里放了一把火。旋即,清冷的宫殿喧沸了起来。救火的,逃命的,人声鼎沸。
熊熊烈火吞噬了诺大的一座冷宫。
只有她,那个素衣的妃子,不知何时爬上了楼宇最高处,且舞且歌。
歌声高越而婉转,似唱着她当年受宠时的称心如意;梅妃的舞也跳得美,在无边火色中旋转,绽放如梅。
“疯了!疯了!那个梅妃一定是在冷宫里呆久了,发疯了!”
“听说梅妃当年还是以歌舞出众受君王宠幸的。没想到现在会疯到在宫里放火。”
喧扰的人声,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年幼的无桢偷偷躲在暗处观看,那一刻,他难抑心中的欣喜若狂。为何会有如此美丽的存在呢?绝望的,疯狂的,焚尽一切的火焰,美得像一场无枉的灾祸。
无桢的内心深处涌起异样的情愫,红的火,白的衣,歌舞的人,那浴火的妃子有种令人心悸的诡美。
由那一刻起,无桢似乎也感染了她的疯狂,对那残酷的美丽爱得无法自拔。
此后夜夜,他都叫人在宫里燃起许多灯火,望着,望着,咀嚼着心底朦朦胧胧的快意。
无桢恋火,无桢也沉迷着夜夜扑火而来的蝶。
灯一燃起,那些小生灵便飞来,在宫灯的纱罩外跳着死亡之舞,倾尽毕生最美丽的舞姿,痴恋着那致命的诱惑。舞着,舞着,誓要冲破重重的阻隔。
每当此时,无桢便轻轻将纱罩抽起,看它们义无返顾地一头扎进火里,嗤地一声,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在最短暂的时间完成生命里最绚丽的涅盘。
无桢看着看着便笑了,无声地,宁静又危险,在寂夜里有些像那无情的火焰。
宫女们见了,总有些扑火般的胆颤心惊,天之骄子的皇子,也会有这样怪异的癖好。
凝视着灯上火焰如莲,无桢忽然想起那个为他扑火而去的夕夫人。
夕夫人的死,对无桢并没有太大的打击,也许一开始,他喜欢上的,只是她骨子里潜藏的那点疯狂的火焰,而并非她的人。
无桢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天生寡情,才如此漠然;还是因为爱得不够,所以才会无情无心。
如今,念及了夕夫人,就不能不想到那个一夕之间由娇贵的皇子变为罪人之子的十四皇子筱雁。
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忽然间同时失去了至亲的依靠和尊贵的地位,被弃于冷宫。想来这没落皇子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无桢忽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弟来了兴致。
然而,新贵为太子,无桢要巩固自己的权利和地位,肃清身边的反对意见,也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无桢想起要去探望哪个早被众人遗忘的皇弟时,已临近寒冬。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出奇的早,十月间已是下过几场大雪。溱国宫阙都被一片白色所覆盖,寒气冲淡了原本因杀戮而浓郁的血气。白色的雪湮灭了一切,连同之前激烈,残酷的宫廷争斗遗留下的痕迹一并掩埋干净。
无桢在深秋的这场肃清行动中连斩了好几位野心勃勃的大臣,没有了他们给那些嫔妃皇子们撑腰,内宫紧张的气氛平息了很多。也没有人敢在溱王面前进言说要废太子了。
溱王已经老了,晚年的纵情声色令这位政绩平平的皇帝脑子更不灵光,也对烦琐沉闷的政事兴趣缺缺,既然太子愿意为他分担政务,溱王也乐得多了些玩乐的时间。纵然有人说无桢摄政,他也没有怎么在意了。
无桢是在黄昏时分踏进筱雁居住的菊炽宫的。他没想到,只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菊炽宫破落至此。
昔日夕夫人在时,宫里奴婢成群,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夕夫人喜欢菊花,所以院内原本栽满了各色名贵的菊。金秋之际,必定傲霜而开,一片耀眼夺目的金色菊海。
而菊海深处,总可以看到一身暖黄色衣裳,在园里赏菊游玩的夕夫人。灿烂的阳光如同君王的恩宠笼罩着她全身,令她更是明艳照人。
然而,今日的菊炽宫,白惨惨一片凄凉景致。菊开了,却因雪来得早,过早地夭折了。经得起严霜的菊,熬不过突来的灾祸,被茫茫大雪埋葬了傲骨风姿。
无桢进得院来,院内的雪已积得很深,一踏进去,便埋了长靴的面,足足陷进三寸有余。看来是很久没有人去扫雪了。院里的小径都被埋没了,到处都是北风征战的领地,偌大的一个正殿见不到一个奴仆,这样的地方,真的可以住得了人么?
无桢正疑惑着,后院终于传来细微的声响。
一走进后院,就见到三两棵落尽了叶子的杨柳,在结了冰的湖畔无助地颤抖,一个年老的太监在园子里扫雪。刚扫出来的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尽头沉着一口青石的井,青衣宫女正在井边取水。
想是那桶水太重,青衣宫女双手吃力地拎着,摇晃了几下,看是要洒了。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过来,扶住了那桶水。
“殿,殿下,怎么可以让您碰这杂物,快快放下,让奴婢来就可以。”那宫女甚是慌张,一手抢过水桶,搁到了地上。
“鹫儿,如果我不帮你,只怕天黑了,我还喝不上药。”清亮而略带稚气的声音发自那个小小的身影。
或许是察觉身后有人在凝视着,那孩子倏地转身,喝道:“是谁胆敢闯入皇子寝宫?”
原来他就是夕烟的儿子,十四皇子筱雁。无桢不由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他稚嫩的面容端正得来又有几分秀气,双颊在寒冷的风中冻得红扑扑的。一对晶莹清亮的眸子和夕夫人极为神似,正视人时眼神倔强而坚定,不会和平常孩子一般闪烁畏缩,隐隐然颇有一番皇子的大气。
夕烟真的有个好儿子啊。
不知为何,无桢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很投缘。听见他大声呵斥自己,也不着恼,反而对这个小皇弟有说不出的喜欢,便微微一笑:“筱雁,我是你的七皇兄,无桢。”
“参见太子殿下!”闻言,旁边的太监宫女早已行大礼,跪拜于地。
筱雁似乎在深深咀嚼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名字,低头不语。抬起头时,一双墨如点漆的眼睛早已恢复了宁静。
他躬身向无桢行了个礼,恭敬地道:“筱雁见过七皇兄,冒犯之罪还请皇兄原谅。”
这孩子,有着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早熟心智。无桢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反应,十二岁的筱雁对他意外的恭敬和拘谨。不卑不亢的言辞,得体的应对,却让两人的距离凭的遥远了起来。
皇子之间,还是无法有平常的兄弟之情啊。无桢有些感叹。之前不想跟他表明太子的身份,就是不愿他用君臣之礼来回应。没想到还是如此。
“菊炽宫里其它的宫女太监呢?”
“母妃过世之后就走光了。”说话时,筱雁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勇敢的迎着无桢的目光。
无桢很欣赏他这个小皇弟这份无惧的气势。
“那,你的老师还有过来教学么?”
“没有了。”同样是简明扼要的回答。
深宫之内,权势恩宠决定着一切。失势的皇子比没落的臣子更不堪。年幼的筱雁想必已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没有人来做他的靠山么?的确,曾经受宠的母妃以罪人之身死去,帝王微薄如纸的挂念也在朝夕间淡去无踪。很可能,他的一生便在颓丧中过去了。但是,这么聪明的孩子,如果就这么埋没了,未免可惜。如果可以给他适当的教育,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无桢忽然心里一动,漠然已久的心有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想法。
那么往后,就让我来做他的靠山吧。
主意已定,无桢将视线调回到筱雁身上。夜色已渐浓,方才还燃烧也似的天空沉暗起来。他看见筱雁在越来越大的夜风中忍不住瑟瑟发抖。
还是穿的太单薄了些……
除下自己身上玄色的披风,无桢一手将筱雁围住。披风太长,拖了大半在地上,筱雁露在外面的脸虽然稚气未脱,但神情举止却让人觉得他不可小视。
无桢笑了:“往后,你缺些什么就跟皇兄说。闲时也多过来东宫走走。好吗?”用的,倒是一种商量似的口气。
筱雁眼里有掩不住的不解和迷惑,但还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那么今夜,就先住到皇兄那里去,等明儿我让人将这里好好打扫打扫,再送你回来。”没有等筱雁回答,无桢便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往宫外走去。
筱雁让这忽来的恩宠弄乱了心。此时的无桢和他平日自己腻想中的截然不同。皇兄的手温润而柔软,仿佛拉着他一步步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在筱雁的记忆中,连他的母妃都没有这样牵着他走过,以前走夜路时总有些心惊胆战,此刻,在朦胧的夜色中,筱雁却觉得出奇地安心。
但是,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往后他和无桢相处的日子中不断出现。
皇兄他,安的是什么心呢?筱雁经常会这样疑惑着。
无法揣测的感觉让筱雁每行一步,每说一句话都战战兢兢,如覆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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