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崴脚

祝宵是在看到方向盘的车标时,才想起沈令章刚刚说的两个字,“你姐”。

光顾着你一句我一句,居然忽略了这个重要信息。

祝宵惊讶:“开车送我姐来机场的是你?”

坐在驾驶位的人已经戴上墨镜,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是,怎么了。”

“?”

沈令章不解:“有什么问题么。”

“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俩只见过一次?”

“是啊。”

“那你,抢婚?”

沈令章像听到了什么鬼话,转头看她:“祝宵,你正常点。”

“沈令章,你才正常点。”

如同审讯,你问我答地,祝宵梳理出个大致来。

当真是巧合。

沈令章停在门口等朋友,朋友还没来,等来了季婧。

一席婚纱,以一种慌乱中带点优雅的姿态坐进来,收拢好鱼尾的裙摆,同他商量送她到机场的可能性——跑得太急,来不及打滴滴,也没看见出租,只能寄希望于司机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人。

季婧自然没认出这个司机是谁来,她满脑子想着怎么洒脱地跑掉,末了放出渣男贱女的偷情实录,自己则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从小爱看武侠片,骨子里总透着种仗剑江湖的侠女气息。

沈令章倒一拍即合,季婧或许当他真是热心,祝宵却是凭着自己对沈令章那点微末的了解,判断他纯属爱管闲事。

尤其是能搅和掉别人婚礼、协助新娘追寻自由的这种事,百年难得一遇的热闹,不干白不干。

这部分当然不是沈令章自己说的,他的说辞听听就算,祝宵左耳进右耳出,只是后悔起自己明知可能性低至0.001%,却还是在某一个瞬间产生了对他和表姐关系的误判。

季婧心明眼亮,沈令章不会是她的菜。

沈令章简单概括完自己热心助人的事迹,居然之后就没怎么开口。祝宵更不可能主动说话。

窗外的车流呼啸而过,道旁的隔音板切割开底下园区的高楼,在这个狭小的空间,祝宵顿觉呼吸不畅。她环臂在胸前,靠着座椅眯上眼,一路脸只对着右侧窗外佯装睡觉。

沈令章的音乐品味莫名高级多了,仿若彻底抛弃从前对土味DJ的热爱,播放器里缓缓流淌着粤语情歌。

不大能听懂的发音咬字,配合缠绵悱恻的曲调,隐隐催眠。

*

“是落雨,不是落鱼——”

沈令章纠正到第八遍,逐渐抓狂。

小女友突发奇想,指着外头的雨幕问下雨在粤语里怎么说,没有一个男人不想在另一半面前卖弄,沈令章顿时清清嗓子开屏。

“落雨——”

祝宵鹦鹉学舌,有样学样,说完仰脸望向沈令章,后者不负所望地给予夸奖,又道:“不过发音还可以再标准一点。”

祝宵跃跃欲试,跟着他继续你说一遍我学一遍,单单两个音节,在嘴边重复重复。

察觉沈令章的耐心流逝,祝宵皱着脸:“哪有区别嘛!我跟你说的一样啊!”

“哪里一样!我说的是第五声,你说的是第二声!”

“就是一样!”

祝宵在恋爱后才对他偶尔显露出这样幼稚的可爱天性,见她眉头拧起,杏眼瞪得凶,沈令章心都要化了,当下烦闷消解,一身躁动,哄她:“好嘛是差不多,特别特别接近了!宝宝你再试一次!”

祝宵却是怎么都不肯。

她脸皮薄,不愿说多错多,平白惹人笑话,沈令章使劲浑身解数,圆睁着他的绿瞳——经验之谈,在女友面前卖可怜,这样祝宵会很容易心软。

果然拿捏,祝宵在沈令章的注视下,傲娇地微微抬起下巴,眉头稍稍松开一些。

“好吧,最后一次。”

沈令章点头:“嗯嗯,最后音拖长一点。”

祝宵认真回忆他的发音,努力复刻:“落、雨——”

话音未落,便被封存。

这人多坏啊,压根不是真心教你。

借着这样的时机也要偷得香吻,趁人欲张口抗议,舌尖便乘势探进去,勾得她与自己唇舌交缠,一同坠落。

有客人开门出来,带出一室的咖啡香,祝宵受了惊,吻至中途往男友怀里埋,听见路人不带恶意的小声笑,祝宵双颊发热,小脸埋得更深。

等人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祝宵才肯抬起头,瞧他的神情幽怨。

毫无杀伤力。

在某些方面又有些所向披靡的意思。

沈令章掌心贴着她纤细的后颈,慢慢移至颈侧,指腹轻轻抹去黏连在她唇上的银丝,眼中欲念深重。

祝宵察觉到什么,目光难捱地转向一旁,急急推开他:“我不学了!”

推开咖啡厅的门。

门上风铃轻轻地响。

*

头脑昏涨,祝宵幽幽转醒,看清眼前的内饰,才发现自己装着装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明明困意从家里出发前还没浮现,却在最不合时宜的场合来袭。

祝宵侧着脸,感到脖子有点僵,借着当下的姿势悄悄蹭了蹭嘴角。很好,没流口水。

视线一落,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件西装外套。

不知道他是在什么阶段换了香水,现下沉稳的木质香将她包裹,祝宵低眉不语,取下衣服,递给驾驶位的人。

他没接,察觉到她醒了也没吭声,现在才开口,张嘴就气人:“不说谢谢?”

“……谢谢。”

刚睡醒就很乖,再过一会儿头脑清醒了,估计理都不会理他。

沈令章心里有数,见好就收,心情颇好地回道“不客气”,接着示意自己现在并不方便穿衣:“那麻烦你先替我抱着。”

表情语气皆未见丝毫拜托别人帮忙的不好意思,祝宵不由想起方才梦中的画面。

在这个时候荒唐地梦见旧事,另一个主人公就坐在身边,无端觉出一种当面意淫别人的心虚。

然而怀里抱着手感极佳的定制西装,祝宵很快想不起来其他,她现在莫名只剩一个念头。

凭什么只有她还惯用着从前的香水味,专一得好像个从未察觉自己保守的守旧派,在前任曾经赠与的香气里虔诚而无望地守护一段崩塌多年的秩序。

是她主动提出的结束,全身而退的却是另一个人。

该死的,她下午就要去买新香水!

面上不显,心思已经拐了八百个来回。

等车在路口拐弯,祝宵才发现似乎不对,问沈令章:“酒店不是这条路,你是要开去哪里?”

沈令章诧异,喊她大名:“你脚不要了?”

脚踝都已经肿起来,跟被马蜂蛰了似的,还不知道里面骨头是什么情况,就这样还不知道先去医院,沈令章恶狠狠道:“我有时候真想把你脑子敲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祝宵骂他:“神经病。”

骂完又想,我平时是这么没素质的人吗?

祝宵不知道其他分手的情侣再遇见,是否也是这样的相处模式,至少在她原本的设想里不是。

她没想过他们会在南城遇见,即使遇见,应该也会在江州。

遇见的地点不固定,取决于她那次梦见了哪里。有时是在画室,有时是在学校某处,也有时候是在无人的海边。

他们在梦里遇见时从没有对话,所以她见到沈令章的第一秒,说不出一个字。

祝宵不太知道,她应该要说些什么。

不是说么,最好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

而现在,她默认应该死了的前男友,正在喋喋不休地数落她的不成熟。

她真不知道,沈令章什么时候是个成熟的人了?

祝宵不听他说话,打开手机看消息。

先前已经向妈妈汇报过季婧的情况,她现在比较关心婚宴现场怎么样。

祝沛龄没有立刻回她,想来可能正忙。

车行一段,挡风玻璃上开始出现雨点。

南城入秋后就是这样,总是不时地飘些雨点下来,绵绵缠缠,不冲着把人淋湿,但要所有不记得随身带伞的人都平等地受到惩罚。

祝宵不喜欢身上潮乎乎的感觉,那种感觉像穿了阴雨天没有晾干的衣裳,不舒服。

没有伞,到了医院也不肯就这样下车,直到沈令章从车里到处翻找,好不容易从后备箱发现一把伞,祝宵才顺利转移到医院大厅。

他对这辆车实在不熟,祝宵忍不住好奇:“这不是你的车吗?”

“嗯,朋友的,我出差两天,借用。”

“出差?”她顿了顿,“你在国内工作?”

沈令章眉头微抬:“这就打听上我的事了?”

“……”

祝宵不说话了,选择自己慢慢挪到挂号的自助机器去。

沈令章一步就赶上来,径直将她打横抱起来,在墙边的一排座椅上放下。

从外面被抱进来时已经被很多人侧目,祝宵承受不了那些八卦的目光,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

可沈令章没有半点赧然的意思。

他安置好她,要了她的身份证去挂号。

邻座一个戴了口罩的大姨凑近:“姑娘,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

祝宵忙摆手:“我们不是……”

等沈令章挂完号回来,一排椅子上就坐了她一个。

乖乖巧巧的,坐得笔直,像等家长来接似的。

沈令章想到这就笑了。

大步过去,沈令章正要弯腰直接把人抱去等电梯,然后上到四楼骨科,祝宵却死活不肯要他抱。

“医院有轮椅,扫码可以用,我要那个。”

沈令章定定看他,头发上细微的水珠还在,眉毛显然也湿润:“祝宵,你就对着我事儿是么。”

祝宵看他这时又有些可怜样了,偏过脸到一旁:“我没有要你帮我。”

沈令章凝住她的脸,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祝宵几乎立刻转还,高大身影却头也不回,消失在大厅拐角。

十月的天气,正是南城的深秋。

阴云缥缥缈缈的,不着痕迹往她胸口压。

祝宵想她确实衷爱这个季节的晴天,也确实不喜欢这样阴雨连绵的日子。

她也想,可能这又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手上捏着挂号单,祝宵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只有一只腿好受力,她便尽力把身体的重量压到这一边。

可地砖表面隐隐覆着一层潮气,鞋跟还是太高。祝宵没走两步,复又坐下,弯腰准备脱鞋。

赤足走总比踩着高跟鞋二度受伤的概率小。

精心挑选的鞋被解开束缚,挂在脚尖摇摇欲坠,正要掉落的瞬间,被人一下接住,托着脚穿了回去。

那只手掌很大,掌心很热,祝宵脚心被烫得瑟缩。

离去的人去而复返,带回一辆简易轮椅。

还没等她有什么反应,那人便顺势向前,将她抱起放在轮椅上。

祝宵抬起头看他,沈令章脸色还是阴沉沉的,没有同她说话。

又过半晌,祝宵轻轻扯扯他的衣摆。

沈令章看看她的手,又看她的人,末了像是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后。

医院人来人往,他推着她的轮椅,慢慢地、小心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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